我被从铁皮集装箱里抬了出来。
不是拖,不是押,而是由两名亲卫小心翼翼地架着,送进了一间位于指挥区的临时办公室。这里虽简陋,却有风扇、干净的床铺,甚至桌上还放着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与之前那个闷热、霉味刺鼻的铁罐头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但我没有丝毫放松。我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奥马尔将军没有立刻审问我,也没有追问细节。他只是命令军医给我输液、喂食,并派专人看护。他要确保我活着,清醒着,能为他解开那个“死亡螺旋”的谜题。
而卡桑少校,则在当天夜里被秘密带走。没人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但我知道,他完了。不是因为贪污——在这片土地上,贪腐如同呼吸一样普遍——而是因为他触碰了奥马尔的底线:动摇军心,危及生存。
三天后,我的体力基本恢复。奥马尔终于召见了我。
他的办公室设在一座半埋入地下的混凝土掩体里,墙上挂着地图,桌上堆满情报简报。他坐在一张铁椅上,军装笔挺,眼神锐利如鹰。他没有寒暄,开门见山:
“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的?”
我深吸一口气,将那几天的分析过程简明扼要地复述了一遍。我没有提K线图,只说“从整体趋势判断异常”。我刻意淡化自己的金融背景,强调这是“基础的物资管理逻辑”。
奥马尔听完,沉默良久。然后,他缓缓点头:“你比我的整个后勤部都清醒。”
这句话,既是褒奖,也是杀机。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成了他手中的一把刀——锋利,但随时可能被折断。
“现在,”他盯着我,“告诉我,怎么解决?”
我早有准备。
“第一,立即冻结‘努尔贸易’的所有合同,停止一切付款。第二,突击清点四大战略物资的实际库存,必须由您亲自指派的、与后勤部无任何关联的军官执行。第三,调取过去三个月所有运输车队的GpS轨迹和签收记录,比对账本与实际到货量。”
奥马尔眉头紧锁:“如果‘努尔贸易’背后有其他势力呢?比如……北方的部落联盟,或是隔壁国的情报部门?”
“那就更不能付款。”我直视他的眼睛,“付款等于承认漏洞存在,等于向敌人暴露我们的虚弱。现在,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了问题。”
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随即,他拍案而起,下达了一连串命令。
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基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暗流汹涌。
一支由奥马尔亲信组成的突击队,在凌晨突袭了后勤仓库。结果令人震惊:账面显示还有八千升燃油,实际库存不足三千;粮食账面余量够支撑四十天,实则连十五天都撑不住。
与此同时,“努尔贸易”的老板——一个名叫阿卜杜勒的商人——在边境小镇被截获。他试图逃往邻国,却被早已布控的哨卡拦下。审讯中,他很快崩溃,供出卡桑少校不仅虚报采购价格,还与他合谋,将大量物资半路转卖给了敌对武装,换取现金和武器。
更可怕的是,那些“消失”的燃油和粮食,有一部分,竟流向了奥马尔最大的敌人——哈桑旅。
奥马尔暴怒。他亲手枪决了卡桑,尸体被吊在基地门口示众三天。而“努尔贸易”的所有资产被查封,相关经手人全部关押。
危机暂时解除,但隐患仍在。
一天深夜,奥马尔再次召见我。这一次,他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与我并肩站在地图前。
“你救了这支军队。”他说,语气罕见地平静,“但你知道,这还不够。”
我点头。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现在,我需要一个新系统。”他转过身,目光灼灼,“一个你设计的、只有你能掌控的后勤审计体系。我要每一分钱的去向,每一颗子弹的轨迹,都清晰可见。”
这是一个巨大的信任,也是一个致命的陷阱。
一旦我接手这个系统,我就不再是“顾问”,而是整个军队命脉的守门人。我的权力将极大,但也将成为所有既得利益者的靶心。卡桑只是第一个,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但我别无选择。
“我可以做。”我说,“但有两个条件。”
奥马尔眯起眼:“说。”
“第一,所有审计数据必须直接向您本人汇报,不经任何中间环节。第二,我需要一支独立的核查小队,成员由我挑选,只对我负责。”
他盯着我,仿佛要看穿我的灵魂。良久,他嘴角微微上扬:“你比我想的更聪明。”
三天后,我搬进了新的办公室——一间带独立卫浴的砖房,门口站着两名只听命于我的卫兵。我的镣铐被取下,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军装,肩章上没有军衔,只有一枚特制的徽记:一只眼睛,注视着天平。
我开始组建我的团队。我没有选军官,而是从俘虏营和后勤杂役中挑选了六个人:两个会读写的本地青年,一个曾是会计的战俘,一个懂基础电子设备的技工,还有一个沉默寡言但记忆力惊人的老文书。他们都是“无根之人”,没有派系,没有后台,唯一的依靠,就是我。
我们白天清点物资,晚上建立账目。我用最原始的复式记账法,结合时间戳和责任人签名,构建起一套“三重验证”机制:采购单、运输单、入库单,三者必须完全一致,否则自动冻结。
一个月后,新系统初见成效。物资损耗率下降了60%,采购成本压缩了近三成。更重要的是,奥马尔第一次真正掌握了自己军队的“血液流动”。
他开始频繁召见我,不仅谈后勤,还问战略、情报、甚至外交。他称我为“我的眼睛”。
但我知道,深渊从未远离。
一天傍晚,我在办公室整理文件,一名年轻士兵悄悄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字,用歪歪扭扭的英文写着:
“小心你的水。”
我心头一凛。当晚,我让技工检查了办公室的饮水机,果然在滤芯中发现微量的慢性毒药——无色无味,长期服用会导致器官衰竭,死因会被误判为“水土不服”。
我没有声张,只是默默换了水源,并开始记录每一个进入我办公室的人。
几天后,我在例行巡查仓库时,“偶遇”了后勤部新任主任——一个叫拉希德的上尉。他热情地与我握手,言语恭敬,眼神却像毒蛇般阴冷。
“卡桑是个蠢货,”他笑着说,“但他至少知道,有些钱,不该碰。有些账,不该查。”
我回以微笑:“所以,你准备让我也变成蠢货?”
他笑容一滞,随即哈哈大笑:“不,先生。我只是提醒您——在这片土地上,活得太清醒的人,往往死得最快。”
那晚,我彻夜未眠。
我站在窗前,望着远处营地的篝火,想起秦若菲。她也曾以为自己能用理性改变混乱,结果却被混乱吞噬。我比她幸运,因为我从一开始就明白:在这里,真相不是武器,而是诱饵。
第二天,我主动向奥马尔提交了一份“风险评估报告”,其中隐晦指出,新系统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建议设立“反贪特别法庭”,由他直接掌控,以震慑宵小。
奥马尔欣然采纳。一周后,拉希德因“挪用军粮”被逮捕——证据确凿,人赃并获。没人知道,那份证据,是我让人悄悄塞进他床底的。
我知道,这很脏。但在这片土地上,干净的人活不长。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地位越来越稳固。士兵们开始叫我“账房先生”,语气中带着敬畏。奥马尔甚至允许我旁听作战会议。我表面上冷静自持,内心却始终绷紧一根弦。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考验,还没到来。
直到那天,一封加密电报送到了奥马尔手中。他看完后,脸色铁青,立刻召我入内。
“北方防线告急,”他沉声道,“哈桑旅集结了五千人,正向我们的补给线推进。他们手里,有我们上个月‘丢失’的那批燃油和弹药。”
我心头一沉。敌人不仅拿到了物资,还精准掌握了我们的补给节奏。
“他们怎么知道的?”奥马尔盯着我。
我沉默片刻,缓缓开口:“除非……我们内部,还有人活着。”
奥马尔的眼神,瞬间变得如刀锋般锐利。
而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不再只是审计账目。
我必须开始审计人心。
在这片血与火交织的土地上,数字不会说谎,但人会。
而我要做的,就是在谎言织成的网中,找出那根致命的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