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最后一点残雪彻底消尽,金陵城浸润在初春湿冷的薄雾里。贾府老宅沉寂了许久的正门,终于在午后吱呀一声被推开。
风尘仆仆的老苍头回来了。他一身灰扑扑的棉袄沾满泥点,原本就精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眼窝里布满血丝,嘴唇干裂起皮,像一株被北风彻底抽干了水分的枯树。
他身后跟着一辆半旧的青帷骡车,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压抑的声响。
车帘掀开,一股混合着劣质线香和尘土的味道先飘了出来。随即,一个纤细得仿佛能被风吹倒的身影,在婆子的搀扶下,踉跄着下了车。
花厅里,闻讯赶来的贾赦、贾琏、王熙凤等人,目光触及那身影的刹那,尽皆倒吸一口冷气!
那竟是惜春!
可眼前的惜春,哪里还有半分昔日宁国府金尊玉贵四姑娘的模样?一头乌黑浓密的青丝早已剃得干干净净,露出青白色的头皮,几道戒疤在初春微寒的空气里格外刺目。
身上套着一件过于宽大、浆洗得发硬的青灰色粗布尼姑袍,空荡荡地挂在枯瘦的身架上。
那张曾经清丽如画的小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睛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茫然地着眼前的亲人。
她双手紧紧攥着一串粗粝的木质念珠,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木偶。
“四……四妹妹?!”贾琏震惊得说不出话,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老苍头“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磕在冰冷的砖地上,声音嘶哑干裂,又羞又愧喊道:“老爷!老奴……老奴无能!老奴去晚了!让四姑娘……让四姑娘遭了大罪了啊!”
老苍头上来就颤抖着深深一叩头,请求贾赦清退了除了贾琏和王熙凤以外的众主子和侍候之人。
待众人缓缓退出后,他才讲述起惜春那令人发指的遭遇:
惜春从尤家离开后不久,便执意遣散仆从,孤身带着些细软进了馒头庵。起初,智通还顾忌着她出身,只把她当作肥羊,变着法儿哄骗她将带来的银子尽数供奉作了香火钱,口中念着“消灾解厄,来世福报”。待榨干了她的银钱,见她娘家宁府彻底败落再无依靠,便立刻换了嘴脸。
“挑水、劈柴、洒扫庭院……这些粗重活计,全都落到了四姑娘身上!”老苍头的声音哽咽,“老奴打探到的婆子说,智通那老虔婆动辄打骂,说四姑娘‘富贵身子下贱命’,是前世造的孽,今生合该受苦来还!”
王熙凤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攥紧了手中的帕子。
“这还不算!”老苍头的眼睛因愤怒几乎要凸出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后怕的尖利,“就在老奴寻到馒头庵的前几日,那智通……那智通竟起了歹心!她不知收了哪个肮脏富商的黑心钱,竟在四姑娘的素斋里下了迷药!”
厅内几人脸色瞬间煞白!
“老奴……老奴那晚就守在庵堂外头的暗影里!”老苍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惊心动魄的寒夜,“听见动静不对!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被智通那老贼尼亲自领着,摸到了四姑娘住的禅房门口!智通把那男人让了进去,自己竟还在外头守着门!”
“老奴听见屋里……听见屋里四姑娘的哭喊声……”老苍头双眼赤红,猛地以头抢地,“老奴当时魂都吓飞了!什么也顾不得了!抄起墙根一根顶门的大木栓就冲了过去!那老贼尼还想拦,被我一棍子抡在腿上,嚎叫着滚到了一边!老奴一脚踹开那破门——”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虚空,仿佛还能看到那地狱般的景象:
“那畜生正把四姑娘死死压在床上撕扯!四姑娘的僧衣都扯破了半边!脸上全是巴掌指痕!老奴……老奴当时血冲头顶,抡起木栓就朝那畜生的后脑勺狠狠砸了下去!”
老苍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那畜生哼都没哼一声就瘫了!老奴扯过床上的破被子把四姑娘一裹,背起来就往外冲!那智通还想喊人,老奴回头狠狠踹了她心窝一脚,让她晕死过去。”
“后来……老奴连夜托了老爷当年在刑部的老关系,带着人,天没亮就封了那淫窟馒头庵!智通和那几个帮凶尼姑,一个都没跑掉!全下了大狱!”老苍头一口气说完,整个人如同虚脱般伏在地上。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花厅。
贾赦闭上眼,身体晃了晃,被贾琏眼疾手快扶住。王熙凤只觉得滔天的愤怒在胸腔里冲撞,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贾琏脸色铁青,牙关紧咬。
而风暴中心的惜春,依旧像个局外人。
她空洞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痛哭流涕的老苍头,看着悲痛欲绝的伯父和堂兄,看着他们或震惊或悲悯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那些惊心动魄的苦难,都发生在另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人身上。
她只是攥紧了手中的念珠,指节捏得惨白,仿佛那是她与这污浊尘世最后的联系。
王熙凤最先忍不住,几步冲上前,带着怒气抓住惜春枯瘦冰凉的手腕:“四妹妹!你去的这都是什么鬼地方!什么修行!那是吃人的魔窟!还俗!哥哥嫂嫂养你,再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惜春的手腕细得惊人,王熙凤几乎能摸到硌手的骨头。
她猛地一颤,如同被滚烫的东西灼伤,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甩开王熙凤的手!
那力道大得让王熙凤踉跄了一下。她抬起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空洞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却是决绝和厌弃:
“你们……你们莫要来带累我!”她的声音沙哑干涩,“我已斩断尘缘,皈依我佛!你们这般纠缠,是要坏我的修行,阻我超脱这无边苦海吗?”
她的话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仿佛眼前的亲人不是救赎,而是拖她下地狱的恶鬼。
“你……你糊涂啊!”王熙凤被她这无情无义的话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什么超脱苦海!那就是苦海!是地狱!你差点死在里面!要不是老苍头把你救出来的!你……你……”
惜春别过脸去,不再看任何人,只死死盯着手中那串念珠,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仿佛在默诵着隔绝尘世的经文。
安置惜春成了最头疼的事。
强行还俗显然不行,她抗拒得如同面对洪水猛兽。
贾赦心力交瘁,只得暂时将她安置在老宅最偏僻角落的一处小佛堂里,拨了两个沉默寡言的老嬷嬷照看,又请了金陵城外一座名声尚可的尼庵的住持过来开解。
然而惜春终日闭门不出,除了送饭的嬷嬷,不见任何人,整日只对着佛像枯坐,如同一尊没有生气的石像。
厅内的气氛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老苍头跪在地上,喘息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疲惫。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更加沙哑:
“老爷、二爷、二奶奶……还有一事……老奴在京里打听四姑娘下落时,顺道……顺道听说了薛家的事。”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脸上露出一丝同情,“薛家……薛家的宝姑娘……走了。”
“走了?”王熙凤心头一跳,下意识追问,“什么叫走了?”
老苍头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沉重:“说是……嫁去外藩和亲了。就在年前。”
“和亲?!”贾琏失声惊呼,“她怎会……”
“是南安太妃!”老苍头眼中带着愤怒,“薛家那呆霸王薛蟠,不是打死了人,判了斩监候,一直关在死牢里等秋决吗?南安太妃在咱们老太太寿宴上见过宝姑娘,欣赏宝姑娘的气度,派人给薛家递了话,说有门路能求到宫里的恩典,免了薛蟠的死罪。条件是……要薛家的大姑娘薛宝钗,借名皇家一个远支的郡主名头,嫁去那蛮荒外藩和亲!”
厅内再次陷入死寂。
王熙凤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爬上来,瞬间蔓延全身。南安太妃!又是她!
“听说……”老苍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一字不漏地复述着打听到的原话。“薛家那位姨太太当场就……就对着宝姑娘跪下了!哭天抢地,说什么‘你哥哥是薛家独苗,他若死了,薛家就绝后了!’‘娘知道你委屈,可这是救你哥哥唯一的活路啊!’‘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亲哥哥被砍头吗?’……句句诛心,字字见血啊!”
他复述着打听来的场景,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入人心。
“宝姑娘起初……是死活不肯的。”老苍头摇摇头,脸上带着深深的惋惜,“可架不住她娘日夜哭求,以死相逼……再加上南安太妃那边不断施压……最后……最后还是点了头。年前就被一顶小轿抬进了南安王府,没过几日,就随着和亲的队伍,往那不知名的外藩去了……听说走的时候,哭的跟泪人一样,一句话也没留……”
王熙凤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搭在紫檀木椅扶手上的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进坚硬的木头纹路里,指节绷得发白。
薛宝钗……那个永远端庄得体、八面玲珑的宝姑娘,竟被自己的亲娘,用孝道和亲情做成枷锁,亲手推入了火坑!
兔死狐悲,物伤其类。一股冰冷的战栗瞬间攫住了王熙凤。
今日是薛宝钗,焉知他日不会是她王熙凤?不会是她视若性命的英哥儿?
南安太妃!那个高高在上、心肠比蛇蝎还毒的老虔婆!
为了报复贾家拒绝探春和亲,她先是指使贼人伤她儿子,后又勾结尤氏姐妹图谋秘方,如今更是将薛宝钗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恨意几乎要破胸而出!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凤眸深处已是一片寒潭。
报复!一定要报复!
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地烙印在她灵魂深处。权势!只有拥有更强大的权势,才能保护她想保护的人,才能将那个老虔婆踩在脚下!
她缓缓松开紧握扶手的手,指尖传来被木刺扎破的细微刺痛。
无声的舔去指腹上沁出的鲜红血珠,她王熙凤在心中无声地立下誓言: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南安太妃,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