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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日真切地摸到胎动,贾琏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往日常年不着家,如今倒成了东小院的常客。每日交了差事,或是外面应酬完,甭管多晚,总要绕过来瞧瞧。有时王熙凤歪在榻上养神,他便轻手轻脚坐在一旁,也不敢靠太近,就隔着几步远,眼神总忍不住往她肚子上瞟。

“今儿…孩子可还乖?没闹你吧?”这话问得小心翼翼,带着点笨拙的讨好。他一个大老爷们,对着女人肚子说话,自己都觉得臊得慌,可偏偏忍不住要问。

王熙凤起初心里还梗着那根刺,冷眼瞧着他这副模样,只觉讽刺。可架不住他日日来,有时带些新巧的果子点心,说是外头铺子新到的;有时弄些上好的燕窝阿胶,嘱咐平儿仔细炖了;甚至有一回,不知从哪个西洋传教士那儿弄来个巴掌大的玻璃匣子,里头嵌着个精巧的八音盒,拧上发条,叮叮咚咚奏出极细碎清脆的调子。

“掌柜说是…给小家伙听的,”贾琏递过去时,耳朵根子都红了,眼神飘忽,“听着…或许能安生些?”

王熙凤看着那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的小玩意儿,听着那细细弱弱却异常干净的乐音,再抬眼看看贾琏那副想亲近又怕碰碎了什么的局促样子,心头那根冰封的刺,竟悄无声息地化开了一丝。

她没说话,只把八音盒接过来,放在枕边。夜里睡不着,听着那细微的叮咚声,掌心抚着肚皮,感受着里头小家伙偶尔的伸展拳脚,竟也得了些奇异的安宁。

平儿看在眼里,悄悄对王熙凤说:“奶奶,二爷…像是真上心了。”

王熙凤垂着眼,手里捻着那串沉香木的佛珠,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破镜难圆,裂痕犹在。但为了腹中孩儿,为了这得来不易的平静,她愿意试着把日子往前捱。

待王熙凤困倦睡去,贾琏轻手轻脚地离开,回到书房,他思索良久,他提笔画了一幅画:一个圆乎乎胖嘟嘟的婴孩安睡在莲花中,周围祥云缭绕。画完后,他题上\"贾英\"二字,这是他为未出世的孩子取的名字。

荣国府里,琏二奶奶胎相稳了的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各房各院。

最高兴的自然是贾母。老人家拄着拐杖亲自来瞧了一回,拉着王熙凤的手,摩挲着她明显圆润起来的脸颊,笑得合不拢嘴:“好!好!我的凤丫头是有福的!这胎坐稳了,给咱们琏儿添个大胖小子,老婆子我也就放心了!”当即吩咐鸳鸯开了自己库房,流水似的送来了血燕、人参、各色上好的锦缎料子,说是给未来的重孙做小衣裳小包被。

宝玉并三春姊妹、黛玉也结伴来贺喜。宝玉还是那副不谙世事的样子,看着王熙凤隆起的肚子,满眼新奇:“凤姐姐,小外甥在里头做什么呢?可会踢你?疼不疼?”迎春娴静温柔,见过面便低头不语。惜春年纪小,只抿着嘴笑。探春心思细,见王熙凤虽笑着,眉眼间却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疲惫,便只轻轻道了声“凤姐姐千万保重身子”,送了自己亲手绣的一个极精致小巧的“长命百岁”荷包,针脚细密,里头填着晒干的安神花草。

王熙凤一一笑着应了,让平儿收了礼,又吩咐拿果子点心招待。看着眼前这群鲜妍明媚的女孩儿,听着她们叽叽喳喳的笑语,她心头难得松快了些。只是目光扫过黛玉略显单薄的身子时,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然而,这表面的祥和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王夫人坐在自己房中,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菩提子佛珠,脸上依旧是那副菩萨般的和善笑容,听着周瑞家的回禀各房去东小院贺喜的热闹情形。只是那捻着佛珠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

“到底是凤丫头有福气,这胎总算是稳当了。”王夫人声音温和,听不出丝毫异样,“老太太高兴,是应当的。”

周瑞家的觑着主子的脸色,赔着笑:“谁说不是呢,老太太欢喜得跟什么似的。二爷如今也是,办完差事就守在二奶奶身边,眼珠子似的盯着,真真是上心了。”

“上心了?”王夫人捻佛珠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琏儿年纪也不小了,知道顾惜子嗣,是好事。”她端起手边的汝窑茶盅,轻轻撇着浮沫,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凤丫头这身子,到底是大伤过元气的。如今看着稳了,可越是临近生产,越怕有个万一。咱们这样的人家,子嗣是头等大事,马虎不得。”

周瑞家的心领神会,连忙道:“太太说得极是。奴婢瞧着,二奶奶虽养着,可那脸色…终究不如从前康健。这生产可是过鬼门关…”

“是啊,”王夫人放下茶盅,叹了口气,像是极为烦恼,“我这做婶娘的,心里也悬着。偏生她那个正经婆婆,是个万事不管的性子,只一味躲清静。凤丫头年轻,又刚强,有些话,我这个做婶娘的倒不好越过她婆婆去说。”

她抬眼,目光落在周瑞家的身上,那眼神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你是个妥当人,常去大太太那边走动。得空也替我提一句,就说凤丫头月份大了,身边伺候的人手、接生的稳婆、预备的药材,都该早早地、细细地再查检一遍,万不能出半点纰漏。大太太若觉得麻烦,或是人手不够,只管来跟我说。毕竟…这可是咱们荣国府长房长孙呢,老太太、老爷都眼巴巴盼着的。”她刻意在“长房”和“长孙”上,放慢了语速,加重了语气。

周瑞家的心头一凛,立刻明白了太太的意思。这是要把大太太邢夫人推到前头当幌子,借她的手去“查检”,至于怎么“查检”,查检的过程中会不会“出点纰漏”…她垂下眼,恭敬应道:“太太放心,奴婢省得了。大太太那边,奴婢这就去提醒着。”

日子在贾琏笨拙的关怀和平儿无微不至的照料下,似乎安稳地滑向临盆。

王熙凤的肚子已经隆起很高,行动越发不便。她尽量按着太医的嘱咐,每日在院子里由平儿搀扶着略走几步。贾琏得了空,也会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另一只胳膊,那紧张劲儿,倒像是捧着个一碰就碎的琉璃盏。

这日午后,天有些闷。王熙凤刚在院子里走了小半圈,额上便沁出细密的汗珠,胸口也有些发闷。正想回屋歇着,邢夫人房里的一个面生的老嬷嬷,带着两个小丫头,捧着几样东西过来了。

“给二奶奶请安。”老嬷嬷规规矩矩行了礼,脸上堆着笑,“大太太听说二奶奶快生了,心里惦记着。这不,特意让老奴送些东西过来。这包是上好的老参片,最是补气;这盒是宫里流出来的安胎丸,说是极好的;还有这个…”她指着一个小丫头捧着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簇新的、绣着百子图的锦缎靠枕,“大太太说,二奶奶躺着辛苦,这个靠枕填的是新晒的干菊花瓣,软和透气,枕着舒服些。”

王熙凤看着那几样东西,心里有些诧异。邢夫人这个婆婆,向来吝啬又不管事,对她这个能干的儿媳妇,更是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远和忌惮,今日怎地如此热心?她面上不显,只客气道:“有劳嬷嬷跑一趟,替我谢谢太太想着。”

“二奶奶客气了,”老嬷嬷笑得殷勤,目光扫过王熙凤隆起的腹部,“大太太还说,让二奶奶千万仔细身子,身边伺候的人手、接生的稳婆,可都得是极妥当的。太太那边也预备了些药材,回头让管事的单子送过来,二奶奶看看可有缺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小丫头把东西交给平儿,自己则上前两步,像是要搀扶王熙凤回屋,“二奶奶乏了吧?老奴扶您进去歇着?”

王熙凤本能地想避开,但碍于礼数,又见那嬷嬷一脸热切,便由她虚扶了一把。那老嬷嬷的手掌粗糙,扶在她胳膊上时,一股若有似无的异样香气,随着她的动作飘了过来。那香气甜腻中带着一丝燥气,闻着让人心头莫名发闷。

王熙凤皱了皱眉,只当是这嬷嬷身上带的什么香袋气味,也没太在意。回到屋里,平儿把东西安置好,那绣着百子图的靠枕看着实在喜庆,便顺手放在了王熙凤常歪着的贵妃榻上。

当夜,王熙凤便觉得格外燥热难安。明明窗子开了缝,夜风微凉,她却觉得心口像堵着一团火,翻来覆去睡不着。好容易迷糊过去,又做起光怪陆离的噩梦。天快亮时,小腹竟隐隐传来一阵阵发紧发硬的痉挛,伴随着轻微的坠胀感。

“平儿…”她有些不安地唤了一声。

平儿立刻惊醒,掌灯过来:“奶奶,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王熙凤抚着肚子,感受着那阵一阵紧过一阵的收缩,脸色微微发白:“肚子…有点紧,坠得慌…跟往常…不太一样…”

平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这感觉…她虽未生育过,但在府里这些年也听嬷嬷们说过,这像是…像是要生的前兆!可奶奶这才刚满八个月!太医说过,她胎元大损,最怕的就是早产!

“奶奶别慌!”平儿强自镇定,声音却带上了颤音,“奴婢这就去叫太医!叫稳婆!”她一边扬声唤外间的小丫头快去叫人,一边飞快地扶王熙凤躺平,手忙脚乱地想去拿安胎药,眼角余光瞥到贵妃榻上那个崭新的百子图靠枕,心头猛地划过一丝不祥的预感!那若有似无的香气…难道是…

就在这时,一阵强烈得难以忍受的剧痛,如同海浪狠狠拍上礁石,猛地攫住了王熙凤!她痛得弓起身子,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额上瞬间冷汗淋漓!

“啊——!平儿!疼…好疼!”她死死抓住平儿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脸色煞白如纸。羊水,温热的、带着一丝腥气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瞬间浸透了身下的锦褥!

子宫内的元启,正承受着前所未有的煎熬。

那股从靠枕传来的甜腻香气,穿透母体的肌肤,化作无形的毒刺,钻进了羊水之中。起初只是细微的灼痛,像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他的四肢百骸,可片刻后,那痛感骤然升级,变成了烈火焚身般的煎熬!

他的经脉本就因之前的数次耗损而脆弱不堪,此刻被这阴毒的气息侵入,如同被利刃切割,每一寸都在尖叫着断裂、消融。

他感受到母亲的心跳骤然失序,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一股强烈的恐慌顺着脐带传来——母亲也在承受这无形的攻击!

更可怕的是,他能感觉到母体与自己的连接正在被这股阴毒气息撕裂,子宫壁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收缩,那不是正常的生产征兆,而是被外力逼迫的、带有毁灭性的痉挛!再这样下去,母亲会因剧痛和失血而崩溃,他也会被这疯狂的收缩挤压身受重伤!

必须出去!必须立刻离开这里,不然母亲身体损伤更大。

剧痛让他几乎昏厥,但保护母亲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知道,此刻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尽所有力气,配合这被迫提前的“发动”,尽快冲出这片血海——只有他离开了,这阴毒的气息才可能失去目标,母亲才能有一线生机!

“娘亲……撑住……我这就出来……”

元启用头颅顶着前方的阻力,小小的身躯蜷缩、伸展,用尽婴儿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朝着那唯一的光亮,疯狂地挣扎、突进。

他要活下去,更要让母亲活下去!

“啊啊啊!平儿!疼…好疼!”她死死抓住平儿的手,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脸色煞白如纸。羊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瞬间浸透了身下的锦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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