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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的金陵,东风已悄悄拂去了残冬的寒峭,街面上的年味渐渐淡了,只有几家铺子还留着没来得及摘下的红灯笼,在暖融融的日头下晃悠。

栖霞阁褪去了年前的拥挤,王熙凤半倚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手里转着个翡翠扳指,听着平儿报出的一笔笔进项。这开春后的生意流水,可比年节时的喧哗更让她眉眼舒展。

“奶奶,”旺儿轻手轻脚进来,递上一封薄薄的信,“京城来的。”

王熙凤示意旺儿将递给平儿:“念。”

平儿拆开火漆封口,抽出信纸,清了清嗓子念起来。前半段,王熙凤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贾环那混小子在西山大营居然立了点小功,升了个小头目。

看来,环哥儿在营里,倒真磨出点人样了,那股子戾气,像是化成了狠劲儿。倒是没白让她特意跑上一趟。

可听到后半截,王熙凤脸上的那点暖意“唰”地一下冻成了冰渣子!

平儿念道:“……另悉,南安郡王殿下已于年前奉旨回京……”

“什么?!”王熙凤猛地坐直了身子,凤眼圆睁,“他回来了?毫发无损地回来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怒意。

平儿吓了一跳,连忙往下念:“……郡王殿下在边关劳苦功高,此番回京述职休养……”

“放屁!”王熙凤一巴掌拍在旁边的紫檀木小几上,震得茶碗盖叮当乱跳,“劳苦功高?他那是打了败仗,丢了城池,最后靠送出宝姑娘和亲,赔上了金山银山,才从南疆那群蛮子手里捡回一条烂命!如今倒像个凯旋的英雄般大摇大摆回来了?”

王熙凤心里如同着了火的炮筒,凭什么?凭什么害死她贾家的人命,逼得宝姑娘跳火坑的罪魁祸首,连半点污名都不用担?

满京城那些高门贵胄,难道真不知这“凯旋”底下掩着何等肮脏的勾当?他们只是装聋作哑,维持着那点虚伪的体面罢了!

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王熙凤在暖阁里急促地踱步,锦缎鞋底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口气,她王熙凤要是咽下去了,就不姓王!这仇,不能不报!这层遮羞布,老娘要给他狠狠撕开!让全天下都知道他南安郡王是个什么货色!

王熙凤的目光扫过窗棂外,街对面一个货郎正摇着拨浪鼓,几个垂髫小儿围着他,咿咿呀呀学唱着什么童谣,稚嫩的童音在冬日空气里飘得很远。

童谣!

王熙凤的脚步倏地停住,眼中精光暴涨!对,就是童谣!孩子嘴里唱出来的东西,最是简单,就像野火燎原,烧起来便扑不灭!

她猛地转身,几步冲到书案前,对着平儿大声道:“我说,你写!”

平儿赶忙铺开一张雪浪笺,提笔蘸墨。

王熙凤双手叉腰,下巴微扬,凤眸里寒光凛冽,一字一句,清晰又狠厉地口述:

“南安王,去打仗,

丢盔卸甲好慌张!

赔了金银送贵女,

换来狗命逃回乡!

逃回乡,把福享,

羞煞京城好儿郎!”

平儿听得心惊肉跳,勉强把这几句简单却字字诛心的话写了下来。

王熙凤见平儿写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又狠厉的弧度。好,就用这个!替嫁的贵女?哼,那也是打着王室贵女的名头送出去的!

“旺儿!”王熙凤扬声。

旺儿立刻闪身进来:“奶奶吩咐。”

王熙凤将那墨迹未干的笺纸塞进旺儿手里,眼神锐利如刀:“立刻备快马,去沧州分号!把这东西交给沧州分号的大掌柜李老栓,告诉他,用最快的速度,找不起眼、嘴巴严的货郎,让他们联系地方上的乞丐,给他们些好处,把这童谣给我散出去!别在沧州散,让他们往京城的方向走,一路走,一路教那些街边巷尾的小崽子们唱!唱得越响越好!”

她压低了声音,字字如钉:“记住,只散童谣,什么都别说!银子管够,但尾巴必须给我扫干净!若有半点牵扯到金陵,到栖霞阁,我剥了他的皮!”

旺儿心头一凛,双手接过那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纸笺,用力点头:“奶奶放心!小的明白!”他转身,脚步飞快地奔了出去。

沧州,地处冀鲁要冲,南来北往的客商络绎不绝。栖霞阁沧州分号的大掌柜李老栓,是个精瘦干练的中年人,一脸风霜,眼神却透着商人的精明。

他收到旺儿快马送来的密信和那张写着童谣的纸笺时,眼皮狠狠跳了几下。东家奶奶的手笔,他不敢怠慢,更不敢多问。

当天夜里,分号后门溜出两个不起眼的汉子,穿着半旧的棉袄,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小车,车上堆着针头线脑、泥叫叫、拨浪鼓。他们是李老栓养熟了的“暗线”,专做些不能上台面却必须有人做的活计。

几天后,京城南郊,卢沟桥畔的一个小镇集市上。

“拨浪鼓,咚咚锵!拨浪鼓,咚咚锵!”一个小乞丐摇着拨浪鼓,声音洪亮。几个拖着鼻涕、脸蛋冻得通红的小娃娃立刻被吸引过来。

“小哥儿,想听个新鲜曲儿不?”小乞丐四下看看,并无人关注他们这里,便咧嘴一笑,露出黄牙,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保准你们没听过!听了有糖豆吃!”

“要听!要听!”孩子们眼睛放光。

小乞丐清清嗓子,用他那带着浓重外地口音、却又刻意放慢拉长的调子唱了起来:

“南安王,去打仗,

丢盔卸甲好慌张!

赔了金银送贵女,

换来狗命逃回乡!

逃回乡,把福享,

羞煞京城好儿郎!”

调子简单,朗朗上口,尤其是“赔了金银送贵女”、“换来狗命”这些词,孩子们觉得又新鲜又带劲儿,跟着咿咿呀呀地学唱。小乞丐笑眯眯地分着麦芽糖做的糖豆,嘴里还“好心”提醒:“记牢咯!下回见了别家娃,也教他们唱,唱好了,下回还给你们带糖豆!”

小乞丐笑眯眯的找货郎兑了任务,拿到了一小串铜板儿,他高兴坏了,真希望这样的任务再多来几个。他看货郎走远,才从破烂的内襟里摸出几颗他偷藏的糖豆,高高兴兴的走了。

童谣,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又像被风无意吹散的蒲公英种子。从这京郊小镇开始,随着货郎的小车,随着四处流窜的乞儿,随着街头巷尾追逐嬉戏的孩童,悄无声息地向京城深处蔓延。

“南安王,去打仗……”这简单的调子,开始在护城河边的柳树下响起,在胡同口的石墩旁响起,在贫民区杂乱的院落里响起。

孩子们不懂词里的深意,只觉得押韵好玩,唱得格外起劲,尤其那句“换来狗命”,更是让他们觉得又新奇又好笑。

孩子们的父母虽觉出不妥,私下禁止孩子唱童谣,但架不住传唱的孩子太多,一个唱,另一个也跟着,根本管不过来。

开始几天,京城里的贵人们并未在意。市井小儿咿呀,能有什么大事?

直到那天,南安王府那辆挂着王府徽记、由两匹神骏青骢马拉着的华盖马车,辚辚驶过西城一条热闹的大街。

车帘低垂,南安太妃正闭目养神。她这些日子心情尚可,儿子总算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虽无军功,但性命无碍就是大幸。至于送出贵女和赔款的事,捂得严实,面子也算勉强保住。

马车行至街角转弯处,速度慢了下来。一群衣衫褴褛、正在墙角玩泥巴的野孩子,大约是玩得兴起,突然扯着嗓子,用稚嫩却无比清晰的童音齐声唱道:

“南安王,去打仗,

丢盔卸甲好慌张!

赔了金银送贵女,

换来狗命逃回乡!

逃回乡,把福享,

羞煞京城好儿郎!”

歌声嘹亮,字字如锤,尤其是“赔了金银送贵女”、“换来狗命”这两句,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马车里!

南安太妃猛地睁开眼,脸上的血色“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那童谣还在继续,一遍又一遍,像魔音穿脑!“送贵女”!“狗命”!

“停……停车!”她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手指死死抓住车窗框,指节泛白。

马车骤停。车外随行的王府长随也听到了那刺耳的童谣,脸色煞白,魂飞魄散,慌忙冲过去驱赶那群孩子:“滚!都滚开!小兔崽子胡咧咧什么!再唱撕烂你们的嘴!”

孩子们一哄而散,像受惊的麻雀。

南安太妃浑身都在抖,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她抖着手掀开车帘一角,只看到长随驱赶孩子的背影。

环顾四周,南安太妃只觉得路人仿佛都认识她,对她投来的都是意味深长,甚至带着鄙夷的目光!

“送贵女”……这等于直接点破了替嫁之事!虽然名义上是王室贵女,但圈子里谁不知道是顶替?这童谣是把这层遮羞布彻底撕烂了踩在脚下!还有那“狗命”之言,更是赤裸裸的把南安王府的脸面按在地上踩!

“回……回府!快!”她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满是无法抑制的惊惶。

完了!这层遮羞布,被人硬生生撕开!还是用这种最不堪、最无法阻止的方式!

回到那富丽堂皇的王府,南安太妃刚被丫鬟搀扶着坐下,还未来得及喘匀气,管家就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带着哭腔:“太妃!不好了!宫里……宫里传旨公公来了!是申饬的旨意!说……说王爷‘有亏职守,有损宗室颜面’!皇上震怒,命王爷闭门思过,无旨不得出府!”

“噗——”南安太妃眼前一黑,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竟直直喷了出来!猩红的血点溅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触目惊心。

她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太师椅上,脸色灰败如金纸,只有胸口还在剧烈起伏。……这旨意,几乎就是坐实了童谣的内容!尤其是“送贵女”这一条,更是狠狠打了皇室的脸!

“查……给我查!”她嘶哑地挤出几个字,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蛇,“是谁……是谁要害我王府!掘地三尺……也要把这源头给我挖出来!把那写这混账话的……碎尸万段!”

王府的力量疯狂地动了起来,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他们沿着童谣最初出现的蛛丝马迹,一路追查。线索断断续续,最终指向了南边,指向了商贾云集的沧州。

沧州,栖霞阁分号。

李老栓早得了王熙凤的严令。当王府探子挨家挨户找上门来询问时,他一脸茫然和无辜,像个本分不过的生意人。

“童谣?什么童谣?”李老栓搓着手,陪着笑脸,“官爷,小的就是个卖绸缎的,只懂算账,哪懂那些小孩子唱的玩意儿?”

暗探们盘查无果,只得继续去问下一家。线索,在沧州这四通八达的水陆码头上,彻底断了。

消息像长了翅膀,几日后便落入了金陵贾府老宅王熙凤的手中。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王熙凤斜倚在铺着厚厚狐裘的贵妃榻上,听着平儿给她念那张薄薄的密报。

她逐字听完,嘴角缓缓向上勾起,那笑意起初很淡,渐渐加深,最终化作一声低低的、带着无尽快意的冷笑。

“哼,老虔婆……”她挥挥手,平儿识趣地将密报丢进身旁烧得通红的炭盆里。纸张遇火即燃,瞬间蜷曲焦黑,化作几缕青烟,袅袅消散在空气中。

“急怒攻心,吐血病倒?还被皇上当众打脸?”王熙凤端起手边的参茶,轻轻呷了一口,凤眸微眯,眼底寒光闪烁,“这才哪到哪?不过是一点开胃的小菜罢了。敢动我儿子,算计我贾家的人,这笔账,咱们……慢慢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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