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京城寒风凛冽,荣国府大观园内却是一派热闹景象。
王熙凤站在省亲别院改造的院堂门口,指挥着下人们张灯结彩,为明日的大年初二家宴做准备。
“这边再挂高些,对,就那样!”王熙凤裹着厚厚的貂皮斗篷,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雾,“平儿,去瞧瞧厨房准备的怎么样了,明日来的都是贵客,可不能怠慢。”
这是他们从南宁回京后第一次大宴宾客,贾琏刚刚升了从三品分巡苏松道,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王熙凤自然要把这场家宴办得风风光光。
英哥儿从书房窗子里探出头来:“娘,外头冷,您进屋里歇着吧。”
王熙凤回头看见儿子关切的小脸,心里一暖,笑道:“这就来。你爹一会儿该从衙门回来了,你去前头迎迎他。”
英哥儿应了一声,放下书本,裹了件棉袍就往前院去。他今年九岁了,个子窜高了不少,眉眼间越发显出俊秀模样。虽然年纪小,但因着连中小三元的名声,府中上下都对他格外敬重。
刚到前院,就见贾琏的轿子到了。贾琏从轿中下来,面色红润,一身官服更衬得他气度不凡。
“父亲!”英哥儿迎上去。
贾琏看见儿子,脸上立刻露出笑容,伸手摸摸他的头:“等久了?走,进屋说。”
父子二人说着话往贾赦院中去。如今贾赦年纪大了,下人都称他老太爷,但他精神头却好得很,见儿子孙子来了,忙让下人看茶。
“琏儿来得正好,”贾赦捋着胡须道,“明日家宴,迎春、黛玉都来,连湘云那丫头也应了要来的。你媳妇可都安排妥当了?”
贾琏笑道:“父亲放心,凤丫头办事您还不知道?定然周全。”
贾赦满意地点头,又看向英哥儿:“明儿个你那些姑父们来了,好生陪着他们说说话。”
英哥儿乖巧应下。他早就听说林表姑家的双生子如今调皮得很,倒是很想见见这两个许久未见的小表弟。
次日一大早,贾府就热闹起来。王熙凤天不亮就起身张罗,巧姐儿也穿上新衣,帮着母亲打理事务。
巳时刚过,客人们陆续到了。先是迎春一家子来了。迎春去年九月刚生下第二胎,如今才出月子不久,脸色红润,抱着胖乎乎的小儿子,身边还跟着大女儿婠婠。柳青岩跟在后面,手里大包小包全是礼物。
“二姑姑!”英哥儿高兴地迎上去,小心地摸了摸小表弟粉嫩的脸蛋。
迎春笑道:“英哥儿又长高了!听说你在金陵又中了案首,真是给咱们家争气!”
柳青岩也笑着拍拍英哥儿的肩:“好小子,比你二姑父强多了!”
不多时,黛玉和周怀瑾也带着双生子来了。两个不到两岁的小童穿着一样的红袄子,像两个年画娃娃,一进门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林表姑,怀瑾表叔!”英哥儿行礼道。
黛玉笑着拉过他:“快让表姑瞧瞧!听说你在金陵可是出名了,八岁的秀才公呢!”她比从前丰润了些,显见婚后的日子很是舒心。
周怀瑾则从怀中取出一个锦盒递给英哥儿:“这是给你的贺礼,一方歙砚,知道你读书用得上。”
英哥儿连忙道谢,正要引他们进去,忽听门外又传来通报声:“史家姑奶奶来了!”
众人回头,只见史湘云扶着丫鬟的手进来,小腹明显隆起,怕是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她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比从前在贾府时还要开朗几分。
“云表姑!”英哥儿惊喜地叫道。他记得上次见史湘云时,她还在卫家受气,如今看来竟是完全不同了。
史湘云笑道:“可算是见着咱们的小神童了!我给你带了好东西,一会儿给你。”
王熙凤闻声迎出来,一见史湘云的模样就笑了:“哎哟,这可是大喜事!几个月了?怎么也不早些告诉我们?”
史湘云抚着肚子,脸上泛起红晕:“五个月了。本来想等稳当了再说的。”
女眷们说笑着往内院去,英哥儿则引着几位姑父到外院书房去见贾赦和贾琏。
外院那边,贾赦穿着崭新的赭色缎袍,坐在主位上,看着女婿侄女婿到来,得意地捋着胡须。如今府中下人都称他“老太爷”,他听着十分受用。
贾琏陪着周怀瑾、柳青岩、卫若兰说话。贾兰已经十六岁了,斯文俊秀,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长辈们谈话。英哥儿则坐在贾兰身边,虽然年纪最小,但言谈举止从容不迫,毫不怯场。
贾赦举起酒杯,满面红光:“今日难得团聚,老夫心里高兴!看着你们一个个都有出息,我们贾家门楣复兴有望啊!来,共饮此杯!”
众人纷纷举杯。席间,贾琏问起周怀瑾:“听说怀瑾表弟今年翰林院散馆,成绩优异,为何不留在翰林院,反而请调苏州学政?”
周怀瑾温文尔雅地一笑:“苏州乃是人文荟萃之地,怀瑾不才,愿为当地学子尽绵薄之力。况且……”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温柔,“我也曾答应过内子,要带她回苏州老家看看。”
众人都惊讶不已。
只有英哥儿明白,这是周怀瑾兑现当年对黛玉的承诺——要带她看遍山川大河。他不禁为林表姑感到高兴。
贾赦听着晚辈们谈话,心中越发得意。贾琏升了从三品大员,英哥儿连中小三元,贾兰也是读书的料,贾家眼看就要复兴了。他越想越开心,连连劝酒,宴席上一片欢腾。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贾赦捋着胡须,对贾琏道,“去把我珍藏的那坛三十年绍兴黄拿出来,今日我要与姑爷们好生喝一杯!”
贾琏笑着应了,吩咐下人去取酒。英哥儿乖巧地给各位长辈斟茶,听得他们谈论朝政时事,默默记在心里。
内宅那边更是热闹。王熙凤安排了三桌席面,请了薛姨妈、李纨和贾兰过来。迎春、黛玉、史湘云和巧姐儿都在主桌坐下,丫鬟们川流不息地上菜倒茶。
王熙凤八年未见薛姨妈,乍一见差点没认出来。薛姨妈才五十出头的人,头发却已花白了大半,眼角嘴角都耷拉着,显得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不止。
“姨妈这些年可好?”王熙凤拉着薛姨妈的手问道。
薛姨妈强笑道:“好,都好。就是年纪大了,身子不如从前了。”
这时,黛玉和迎春也过来见礼。薛姨妈看着黛玉,眼中闪过复杂神色,终究只是叹了口气:“玉儿越发有福相了,听说生了对双生子?真好,真好。”
迎春也笑着抱起自己的小儿子:“姨妈您瞧,这是我家的老二,才三个月呢。”
薛姨妈看着胖乎乎的婴儿,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蛋,笑道:“真好,真胖乎。”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融洽。史湘云说起卫若兰因紧张她怀孕闹出的笑话,把大家都逗笑了。迎春抱怨两个孩子太累人,害得她都没时间与柳青岩下棋了。黛玉则说起自家双生子的淘气事,说兄弟俩前日竟将周怀瑾的公文折成了纸船放在水盆里玩。
女眷们笑作一团,唯独薛姨妈笑得勉强。王熙凤看在眼里,趁众人说笑时,悄悄问薛姨妈的丫鬟同喜:“姨妈近来身子可好?我瞧着她精神不大好。”
同喜四下看看,压低声音道:“琏二奶奶不知道,我们太太这是愁的。少奶奶和宝蟾姑娘天天闹,家宅不宁,太太吃不好睡不好的。”
她说的是夏金桂和宝蟾。宝蟾原本是夏金桂的丫鬟,夏金桂为了分走香菱的宠爱,特意把她提拔成薛蟠的侍妾。谁知香菱离开后,这主仆二人反倒翻了脸,天天闹得不可开交。
“蟠兄弟也不管管?”王熙凤皱眉。
同喜撇撇嘴:“大爷哪管得了?少奶奶闹起来谁都拦不住,宝蟾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昨日还为了一匹绸缎吵起来,少奶奶直接把茶盏摔宝蟾姑娘身上了,烫红了好大一块呢。”
王熙凤听得直皱眉,正要细问,却见薛姨妈往这边看来,只得打住话头,笑着招呼大家用菜。
宴至半酣,王熙凤忽然觉得一阵恶心,忙用帕子掩了口。坐在她旁边的黛玉最先察觉,轻声问:“二嫂子可是不舒服?”
王熙凤摆摆手:“不妨事,许是这几日忙碌,吃了油腻的有些不适应。”
巧姐儿担心道:“娘从早上就说没胃口,要不请个太医来看看?”
王熙凤笑道:“大过年的请什么太医,没的晦气。我歇会儿就好。”
话虽如此,她却越发觉得头晕恶心,脸色也白了。史湘云见状,忙道:“凤姐姐还是请个太医瞧瞧吧,身子要紧。”
李纨也劝道:“正是,如今琏二老爷升了官,家里全靠你打理,可不能病倒了。”
王熙凤推辞不过,只得让平儿去请相熟的太医来。
外院宴席上,贾赦正喝得高兴,与几位姑爷高谈阔论。贾琏更是意气风发,与周怀瑾、柳青岩讨论着苏松一带的水利工程。
英哥儿安静地坐在一旁,时不时给长辈们斟酒。他喜欢这样热闹温馨的家庭氛围,看着祖父和父亲开心的样子,他心里也暖洋洋的。
这时,一个小丫鬟悄悄进来,在英哥儿耳边低语几句。英哥儿顿时睁大眼睛,起身对贾琏道:“父亲,母亲身子不适,请了太医来看。”
贾琏闻言立刻起身:“怎么回事?早晨还好好的。”
贾赦也担心道:“快去看看!凤丫头这些年不容易,别是累坏了。”
贾琏匆匆告罪离席,英哥儿紧跟在后。父子二人赶到内院时,太医已经诊完脉,正在写方子。
王熙凤半倚在榻上,巧姐儿在一旁守着。见贾琏进来,王熙凤勉强笑道:“不过是一时不适,何必惊动你前头的宴席。”
贾琏急问太医:“内人如何?”
太医笑着拱手:“恭喜二老爷,贺喜二老爷!太太这是喜脉啊,已经有一个月了!”
贾琏愣在当场,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喜得不知如何是好:“真、真的?凤丫头,你听见了吗?咱们又要有孩子了!”
王熙凤也愣住了,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眼中渐渐泛起泪光。这些年来她一直想再要个孩子,却始终没有消息,没想到如今竟真的有了。
英哥儿站在门口,听到这个消息,又惊又喜:“我要有弟弟妹妹了!太好了!”
消息很快传开,众人纷纷过来道贺。迎春拉着王熙凤的手笑道:“这下可好,咱们家的孩子越发多了,往后更热闹了!”
黛玉也笑道:“二嫂子好福气!只是今后可要好好休息,不能再劳累了。”
薛姨妈强笑着道贺,眼中却难掩落寞。看着贾家儿女成群、其乐融融的样子,再想想自家鸡飞狗跳的日子,不由得心里发酸。
贾赦得知消息,高兴得又多喝了几杯,对姑爷们道:“我贾家门丁兴旺,老夫这辈子,算是心满意足了!”
内室里,王熙凤摸着小腹,眼中泪光闪烁。平儿在一旁劝道:“太太该高兴才是,怎么倒哭了?”
王熙凤拭泪笑道:“我是高兴的。这个孩子来得正是时候。只是想着这些年……罢了,不想那些了。从今往后,咱们家会越来越好的。”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整个贾府笼罩在一片洁白之中。这顿家宴,有人欢喜有人愁,但无论如何,生活总会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