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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朱门酒肉臭未干,路畔饿殍骨已寒。

一纸生辰惊州县,攀龙附凤起波澜。

话说天下承平日久,内里却似那熟透的果子,虫蠹丛生,将朽未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地处运河之畔,舟楫往来,商贾云集,端的是个热闹去处。然这热闹底下,藏污纳垢,官、商、匪沆瀣一气,织成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网。县衙坐北朝南,八字墙高耸,一对石狮子张牙舞爪,门楣上“清河县衙”四个大字,金漆剥落,倒透出几分日暮途穷的晦暗。

这一日,已牌时分。大堂之上,阴气森森。三班衙役拄着水火棍,鹄立两旁,个个面目模糊,如同泥塑木雕。堂下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汉子,破衣烂衫,面黄肌瘦,显是运河上拉纤的苦力。他们被指认偷窃漕粮。

堂上端坐一人,身着青色官袍,胸前绣着鸂鶒补子,正是今日当值的本县刚提拔上任的县尉赵不立。他面皮焦黄,一双三角眼似睁非睁,透着一股子阴鸷气。他慢条斯理地捋着几根稀稀拉拉的黄须,半晌才拖着长腔开口:“尔等刁民,可知罪否?”

“青天大老爷明鉴啊!”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苦力磕头如捣蒜,声音嘶哑,“小的们就是借天做胆,也不敢动漕粮一粒!实在是…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捡了些…洒落在码头边泥水里的米粒…洗洗充饥…求老爷开恩!”他额头磕在冰冷的方砖上,砰砰作响,渗出血丝。

“哼!”赵不立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三角眼斜睨着阶下,“洒落的米粒?叵耐这厮们刁顽!那漕粮乃天子血脉,官家根本,岂容尔等鼠窃狗偷?便是洒落的,那也是官物!来人——”他拉长了调子,尾音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话音未落,侍立在他公案右下首的一个青年朗声接口:“义父明察秋毫!此等刁民,惯会巧言令色。分明是趁人不备,偷挖粮袋,被风纪队拿个正着,人赃并获!竟敢在此狡辩,藐视公堂!若不严惩,何以儆效尤?岂不让那些运河上的穷骨头都生了贼胆?”这青年身量颇高,蜂腰猿背,一张脸皮白净俊朗,正是西门庆。他如今在赵不立手下做了个贴身的书办兼心腹,虽无正式官职,却因着“义子”身份,在这清河县衙里,已是无人敢小觑的人物。他这番话,声音清越,条理分明,既捧了赵不立,又坐实了苦力罪名,更点出“杀鸡儆猴”的要害。

赵不立微不可察地点点头,三角眼里掠过一丝满意。这西门小子,心思玲珑剔透,比那些只会喊打喊杀的蠢货强太多了。“庆儿所言,甚合吾意。”他假惺惺地叹了口气,仿佛痛心疾首,“本官念尔等初犯,又是为饥寒所迫,姑且从轻发落。来啊,每人重责四十脊杖,枷号三日码头示众!退堂!”惊堂木“啪”地一声脆响,震得堂上回音嗡嗡。

衙役如狼似虎扑上,拖起两个瘫软如泥的苦力。西门庆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面上无波无澜,仿佛刚才那番断人生死的话并非出自他口。他眼角余光扫过赵不立那张焦黄的脸,心中冷笑:这老狐狸,又要博“宽仁”虚名,又要立威,还舍不得苦力这免费的劳力,枷号三日,只怕枷号完了,人也只剩半条命去拉纤了。

退堂鼓响过,赵不立起身,西门庆忙趋前一步,搀住他手臂。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阴暗的回廊,往后衙书房走去。廊下积水映着天光,几只绿头苍蝇嗡嗡乱飞。

“庆儿,”赵不立走进书房,在太师椅上坐定,接过西门庆殷勤奉上的香茶,啜了一口,慢悠悠道,“方才堂上,你应对得不错。只是…这心肠,还得再硬些。须知在这位置上,心软一分,便是给自己挖一尺的坑。”

西门庆躬身道:“义父教训得是。孩儿记下了。只是看着那两个苦力…终究是两条人命。”他语气里故意带上一点犹豫。

赵不立嗤笑一声,三角眼斜睨着他:“人命?这清河县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饿死的,打死的,淹死的,哪天没有十个八个?记住,要想在这浊世里往上爬,就得把良心二字,趁早喂了狗!”他放下茶盏,声音压低,“今日唤你来,另有要事。午时三刻,随我去‘醉仙楼’,有贵客至。”

西门庆心头一动:“不知是何方贵客?孩儿也好早做准备。”

“大名府梁中书梁大人府上的心腹管事,姓李。”赵不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专为押送一批要紧物事回京路过此地。你机灵点,好生伺候着,若能攀上点交情,于你我前程,大有裨益。”

“梁中书?”西门庆心中剧震。那可是当朝太师蔡京的女婿,封疆大吏!若能搭上这条线…他强压住翻腾的心绪,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谨:“孩儿明白!定当竭尽全力,绝不给义父丢脸!”

午时刚过,“醉仙楼”二楼临窗的雅间“听涛阁”已被包下。窗外是浑浊的运河,船只往来如梭,岸边力夫号子声、商贩叫卖声、泼皮斗殴声,混杂着河水的腥气,一股脑儿涌上来。雅间内却是另一番天地,紫檀木八仙桌,官帽椅披着锦垫,博古架上几件赝品瓷器倒也光鲜。空气里弥漫着酒肉香气和熏炉里飘出的沉水甜腻。

赵不立一身簇新便服,端坐主位,西门庆侍立身后,屏息凝神。少顷,楼梯响动,一个四十开外、身着宝蓝缎面直裰的中年男子,在两个精悍随从簇拥下踱步进来。此人面皮白净,三缕长须,颇有气度,只是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与世故。正是梁府管事李松。

“哎呀呀!李管事!贵足踏贱地,蓬荜生辉啊!未能远迎,恕罪恕罪!”赵不立离座相迎,满面堆笑,热情得近乎谄媚。

“赵大人客气了!路过宝地,叨扰了!”李松拱拱手,语气平淡,目光在雅间内一扫,掠过西门庆时微微一顿。

分宾主落座,西门庆亲自执壶斟酒。酒是上好的“玉壶春”,菜是“醉仙楼”的看家席面:清蒸黄河鲤、葱烧海参、鹿筋煨熊掌、时令鲜蔬…流水般端上来。赵不立频频举杯劝酒,话语间极尽奉承,试探着李松此行的目的。

酒过三巡,菜尝五味,李松脸上泛起红光,话语也多了起来。赵不立使个眼色,西门庆会意,又替李松斟满一杯,状似随意地笑道:“李管事一路风尘,押送之物想必紧要。小人斗胆,不知是何贵重物事,竟劳管事大人亲自押送?”

李松斜睨了西门庆一眼,又看看一脸殷切的赵不立,放下酒杯,捻须一笑,压低了声音:“赵大人,看这小哥也不是外人。实不相瞒,此行押送的,乃是我家梁大人为岳丈蔡太师精心备下的生辰纲!”

“生辰纲?”赵不立故作惊讶,实则心中了然。

“正是!”李松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太师他老人家寿诞在即,梁大人身为人婿,岂能不竭尽孝心?此番纲内,皆是搜罗自江南、海外的奇珍异宝。珊瑚树高逾三尺,夜明珠大如龙眼,东海珍珠、西域美玉、古玩字画…林林总总,价值连城!单是那压轴的十株三尺高的赤金打造、嵌满各色宝石的蟠桃献寿树,便不知耗费多少能工巧匠的心血!这一纲,统共怕不下十万贯金珠宝贝!”

“十万贯!”赵不立倒吸一口冷气,三角眼瞪得溜圆,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西门庆心头更是如同巨锤擂鼓,砰砰作响,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十万贯!那是何等泼天的富贵!堆起来怕是一座金山!他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阳谷老家被族人夺去的几间铺子算什么?回春堂算什么?若能攀附上蔡京、梁中书这等通天的人物…

西门庆强自按捺住心绪,脸上却适时地露出无比景仰之色:“哎呀!梁中书大人至孝之心,感天动地!蔡太师德高望重,福泽苍生,也唯有如此仙珍奇宝,方能略表孝敬于万一!李管事能担此重任,足见梁大人信重,真乃人中龙凤,前途不可限量!”他这番话,既拍了梁中书、蔡京的马屁,又捧了李松,说得情真意切,毫无滞涩。

李松闻言,脸上笑容更盛,显然极为受用:“哈哈,西门小哥好口才!借你吉言!不过嘛…”他话锋一转,微微皱眉,“这趟差事,看着风光,实则担着天大的干系。十万贯生辰纲,不知多少绿林强寇、江湖宵小盯着,路途迢迢,关卡重重,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前几日路过景阳冈,听闻有大虫伤人,我等绕道而行,已是耽搁了行程。接下来还要过黄泥岗、野猪林这些险恶去处,想想都让人睡不安稳呐!”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似要压压惊。

“李管事吉人天相,定能逢凶化吉!”赵不立连忙宽慰,三角眼却飞快地转动起来。西门庆在一旁,更是心思电转。李松这番话,是诉苦,更是在暗示——这趟肥差,风险巨大,需要沿途的“关照”!

“义父,”西门庆适时地凑近赵不立,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李松听见,“李管事一路辛苦,又担着如此重责。我清河县虽小,但临近运河,也算东平府地界。义父身为本县县尉,保境安民,于公于私,都该尽一份心力才是。不若…调拨些得力人手,护送李管事一程?一则确保生辰纲在我县境内万无一失,二则,也稍解李管事之忧,全了梁中书大人对太师的一片孝心?”

赵不立闻言,心中大赞!这小崽子,真是颗七窍玲珑心!这主意不仅正中李松下怀,更是递过去一个结结实实的攀附梯子!他立刻抚掌道:“庆儿此言,正合我意!李管事放心!我清河县虽非大邑,三班衙役中,倒也有几个能打的。本官再派我身边这位义子西门庆,亲自挑选二十名精干衙役,一路护送管事大人,直至出了东平府地界!定保万全!”他拍着胸脯,豪气干云。

李松眼睛一亮,脸上忧虑之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由衷的喜色:“哎呀!赵大人高义!西门小哥厚情!这…这真是雪中送炭!解了李某燃眉之急啊!”他站起身,端起酒杯,“来!赵大人,西门小哥,李某敬二位一杯!此番情谊,李某铭记在心,定当禀报梁大人知晓!”

“干!”

“干杯!”

觥筹交错,宾主尽欢。雅间内气氛热烈,熏炉的暖香混着酒气,氤氲升腾。西门庆看着李松那张因酒意和兴奋而发红的脸,看着赵不立眼中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贪婪,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生辰纲…梁中书…蔡太师…一条金灿灿的青云之路,似乎已在他眼前铺开。他仿佛看到了阳谷西门府高耸的院墙,看到了那些曾欺凌过他的族人惊恐的脸,看到了更远处的权势、财富、美色…一股灼热的气流在他胸中激荡冲撞。

酒宴持续到申牌时分方散。赵不立亲自将微醺的李松送上码头官船,又命西门庆点齐人手,安排护送事宜,务必周到。夕阳的金辉洒在浑浊的运河水上,浮光跃金,却掩不住水底的沉渣泛起。

回到县衙后堂书房,赵不立屏退左右,只留西门庆一人。房门紧闭,熏炉里残香袅袅。赵不立再无方才酒席上的豪气,背着手在房中踱步,焦黄的脸上神色变幻不定,时而兴奋,时而阴沉。

“十万贯…生辰纲…”他喃喃自语,像是梦呓,又像是毒蛇吐信,“蔡太师…梁中书…泼天的富贵,通天的门路…”他猛地停步,三角眼死死盯住垂手侍立的西门庆,目光灼灼,“庆儿!今日之事,你如何看?”

西门庆抬起头,眼神清澈而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义父,此乃天赐良机!李管事是梁中书心腹,我等护送生辰纲有功,便是搭上了梁中书这条线!梁中书是谁?是蔡太师的女婿!攀上他,便是半只脚踏进了东京汴梁的权势圈子!清河县这浅水洼,如何困得住真龙?”

“说得好!”赵不立一拍桌案,震得茶杯乱跳,眼中燃起野心的火焰,“区区一个县尉?哼!老子在这鸟不拉屎的清河县也窝囊够了!若能得梁中书提携,莫说知府,便是转运使、安抚使,也未必不能想!”他呼吸急促,仿佛那锦绣前程已唾手可得。踱了几步,他又皱起眉,压低了声音:“只是…这生辰纲,毕竟是块烫手的山芋。一路险恶,万一有个闪失…”

“义父所虑极是。”西门庆接口,声音冷静,“正因如此,李管事才更需要我们。我们护送得越周全,这功劳便越大,情分便越重!至于险恶…”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我清河县衙役虽不多,但应伯爵、谢希大手下那些泼皮,悍不畏死,对运河两岸路径又熟,正好驱使他们去做马前卒!用他们的命,换我们的前程!若真有不长眼的敢来捋虎须,正好杀一儆百,让李管事、让梁中书看看义父的手段!”他话语森然,带着一股子血腥气。

赵不立听着,三角眼里的犹豫渐渐被狠厉取代。他看着西门庆年轻却已显深沉的脸,心中又是激赏,又是隐隐一丝忌惮。这小子,心思之狠,算计之深,假以时日,绝非池中之物!不过眼下,他正是自己最得力的一把刀!

“好!就依你所言!”赵不立下了决心,眼中凶光毕露,“你即刻去办!人手要精,更要可靠!告诉应伯爵、谢希大,此事若成,少不了他们的泼天富贵!若敢误事…哼!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孩儿遵命!”西门庆躬身领命,声音斩钉截铁。他转身退出书房,步履沉稳,背脊挺直。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将他拉长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如同一柄缓缓出鞘的利刃。

书房内重归寂静。赵不立走到窗前,推开半扇,望着暮色四合中渐渐亮起零星灯火的清河县城。远处运河上,那艘载着生辰纲的官船轮廓依稀可见。他眼中闪烁着贪婪与野望交织的光芒,仿佛看到无数金珠宝贝在眼前滚动,看到自己身着绯袍、腰悬玉带的煊赫景象。他下意识地搓着手指,仿佛在掂量那无形的十万贯的重量,口中无声地咀嚼着那几个字:

“蔡太师…生辰纲…青云路…”

窗外,一阵冷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下。赵不立浑然不觉,只觉一股燥热从脚底直冲顶门。他猛地抓起桌上一个空了的定窑白瓷茶杯,五指收紧,那薄脆的瓷杯竟在他掌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咯”轻响,几道细微的裂纹悄然蔓延开来。

正是:

运河浊浪涌潜蛟,县衙暗室藏虎豹。

十万生辰惊迷梦,一纸功名引狂潮。

欲知西门庆如何调派人手护送生辰纲,攀附之路又有何等波澜,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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