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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梁园深锁玉楼春,兄妹虚名掩旧痕。

痴情犹盼三生誓,冷眼早窥两意分。

上回书说到,西门庆于梁府暖香坞中,与那蔡夫人颠鸾倒凤,极尽绸缪,更得了擢升正都头的许诺,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然他步出那温柔窟穴,行至后园假山畔,却撞见了倚栏望雪的赵金玉。四目相对,金玉眼中那瞬间燃起又骤然熄灭的光亮,以及她身上那挥之不去的孤寒清冷,如同冰水般泼在西门庆心头那簇尚未平息的欲火之上,激起一阵短暂却刺骨的凉意。他略一颔首,便匆匆而去,徒留赵金玉在冰天雪地里,将那方珍藏的旧汗巾,狠狠塞进了太湖石的孔洞深处。

且说西门庆回到外院客房,心头那点因金玉而起的波澜,早被对权势的灼热渴望驱散得一干二净。他盘算着蔡夫人的承诺,琢磨着如何在清河“立些功劳”,只觉前程似锦,通体舒泰。然他亦是精细之人,深知赵金玉此刻心绪激荡,若处置不当,恐生事端。这赵金玉,毕竟是他初入清河、寄人篱下时,唯一真心待他,给过他几分暖意的人儿。那份情意虽已淡薄如烟,终究未曾彻底忘却,更何况她如今身份尴尬,乃是梁中书名义上的妾室。若她一时想不开,闹将起来,捅破旧情,惊动了梁中书或是那醋海翻波的蔡夫人,岂非坏了大事?

思及此处,西门庆睡意全无。他唤来一个在梁府外院当值、平日颇得他银钱好处的小厮福贵,低声吩咐道:“你明日一早,想法子悄悄递个话给赵姨娘院里的莺儿姐姐,就说…就说西门都头感念昔日‘兄妹’情谊,明日午后,若得天晴,愿在旧日赏梅处,与‘妹妹’叙叙家常,以慰思念。切记,务必隐秘,万不可惊动他人。”言罢,塞给福贵一小锭银子。福贵眉开眼笑,赌咒发誓必办得妥帖。

翌日,果然云开雪霁,冬阳融融。赵金玉一夜无眠,泪痕未干,心中又是怨,又是恨,更有几分不死心的痴念纠缠。忽见心腹丫鬟莺儿,借着为她取换季衣裳的空儿,悄悄将西门庆的口信递到。金玉闻言,心头猛地一跳,怨气先自消了三分,那几分痴念却又如春草般疯长起来。“他…他竟还记得?还肯认这‘兄妹’之情?昨日那般冷淡,莫非是碍于蔡夫人眼线?或是…他心中仍有难言之隐?”她捏着衣角,心思百转,最终那点微薄的希望压倒了怨怼。“去,告诉他,未时三刻,梅林深处,我等他。”

未时刚过,赵金玉便坐不住了。她刻意拣了身素雅却不失精致的藕荷色缎袄,外罩月白兔毛滚边比甲,薄施脂粉,遮掩憔悴,又对着菱花镜细细簪上一支素银点翠梅花簪——这还是当年西门庆初入梁府,囊中羞涩时,用头一个月的月钱咬牙为她买的。她望着镜中人,努力想挤出一丝笑靥,却终究带了几分凄惶。

梁府后园西北角,有一片老梅林,虬枝盘曲,疏影横斜。因地处偏僻,冬日里更少人来。其中几株百年老梅,花开得最盛,幽香浮动。林深处,一座小巧的八角攒尖亭子半掩于枝桠之后,亭额题着“暗香浮影”四字,正是西门庆口中的“旧日赏梅处”,曾在此处私会,互诉衷肠。

莺儿扶着赵金玉,踏着尚未化尽的残雪,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亭中。寒风穿林而过,卷起细碎雪沫和冷冽梅香,冻得她鼻尖通红。她屏退了莺儿,命其在林外小路把风,自己则倚着冰冷的亭柱,望着通向这边的小径尽头,一颗心如同揣了只小鹿,咚咚直跳,又是期盼,又是心酸。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影西斜,寒意更甚。就在她几乎以为西门庆不会再来,心一点点沉下去时,小径那头终于出现了那熟悉的身影。

西门庆今日换了身宝蓝底暗银竹叶纹的锦缎直裰,外披玄色貂裘斗篷,更显得长身玉立,英气逼人。他步履从容,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仿佛昨日那场尴尬从未发生。一进亭子,便解下斗篷,不由分说地披在赵金玉瑟瑟发抖的肩上,声音带着刻意压低的磁性:“妹妹久等了!这大冷的天,怎地穿得如此单薄?快披上暖和暖和,仔细冻坏了身子。”

这熟悉的关怀,这亲昵的举动,瞬间击溃了赵金玉心头的防线。那点怨气和不甘,顷刻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满腹的委屈和辛酸涌上喉头,化作哽咽:“庆…庆哥哥…” 泪水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

“莫哭,莫哭,”西门庆忙掏出自己的汗巾,动作轻柔地为她拭泪,指腹有意无意擦过她冰凉的脸颊,“昨日…是哥哥的不是。那会儿刚从大人书房出来,又撞见几个管事回话,心里装着公事,神情难免严肃了些,冷落了妹妹,妹妹莫怪。”他言辞恳切,眼中满是“真诚”的歉意。

赵金玉抬起泪眼,望着他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那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自己仍是他心尖上的人。她抽泣着,声音细若蚊蚋:“我…我不怪哥哥公事繁忙。只是…只是哥哥身上…昨日那香气…” 话未说完,脸已羞得通红。

西门庆心中了然,暗骂自己大意,面上却丝毫不显慌乱,反而露出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手指轻轻点了点金玉的额头:“你这小醋坛子!鼻子倒灵。那是夫人暖香坞里点的御赐龙涎香,浓得很。哥哥在夫人跟前伺候说话,自然沾染了些。夫人待我恩重如山,视如己出,她屋里的香,我还能躲着不成?” 他将“视如己出”和“伺候说话”咬得略重,既撇清了暧昧,又暗示了自己在蔡夫人面前得宠的地位,最后还带了几分哄劝的意味,“好妹妹,你难道还疑心哥哥与夫人不成?那可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一番话,连消带打,合情合理。赵金玉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又见他神情坦荡,甚至还带着点被冤枉的小委屈,心中那点疑虑顿时消散了大半,只剩下羞愧。“我…我不是疑心哥哥…只是…”她低下头,绞着衣角,“只是哥哥如今身份不同了,出入皆是贵人…我怕…怕哥哥忘了旧日情分,忘了…忘了这梅林里的誓言。” 她鼓起勇气,抬起泪光盈盈的眼,“庆哥哥,你答应过我的,有朝一日…定要带我离开这牢笼般的去处…我们…我们…” 她声音越来越低,脸颊飞红,后面的话羞于出口,但那期盼的眼神却如两簇小小的火焰,灼灼地望着西门庆。

西门庆心中冷笑,面上却一片深情款款。他伸手将金玉冰凉的小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大掌中,顺势将她拉近了些,两人几乎依偎在一起。他低下头,气息拂过金玉的耳畔,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傻妹妹,哥哥怎会忘?这梁府虽好,终究不是你我长久之地。你看那笼中的金丝雀,羽毛再美,啼声再亮,又怎及得上林间自在双飞的燕子?”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亭外萧索的梅林,仿佛在描绘一个美好的未来,“哥哥如今在清河,根基渐稳。待我…待我再进一步,真正手握实权,有了足够的力量,定要寻个万全之策,将你风风光光接出去!到时,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你我二人双宿双飞?”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许下了“风风光光”、“双宿双飞”的愿景,正是赵金玉此刻最渴盼的甘霖。她只觉得一颗心像是泡在了温水中,暖洋洋,软绵绵,所有的不安、疑虑、委屈都化作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她将头轻轻靠在西门庆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呢喃道:“庆哥哥…我信你…我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你…”

温香软玉在怀,少女清幽的体息混合着冷冽的梅香钻入鼻端。西门庆虽是抱着别样心思,此刻也不禁有些心猿意马。他环住金玉纤细的腰肢,低下头,寻到那两片微凉却柔润的樱唇,深深地吻了下去。赵金玉嘤咛一声,身子先是一僵,随即彻底软倒在他怀中,笨拙而生涩地回应着。这隐秘的梅林深处,寒风似乎也绕道而行,亭内只余下两人急促的呼吸与唇齿交缠的细微声响。西门庆的手,渐渐不安分起来,隔着衣衫在她腰背处游移摩挲。赵金玉意乱情迷,只觉浑身发烫,几乎要融化在这久违的、夹杂着情欲的温情里。

然而,正当西门庆的手欲要探入她衣襟深处时,亭外不远处的梅枝上,“扑棱棱”惊起几只寒鸦,发出刺耳的聒噪!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意乱情迷的赵金玉。她猛地睁开眼,一把推开西门庆,满面羞红,慌乱地整理着被揉乱的衣襟,心脏狂跳,仿佛要挣脱胸腔。

西门庆也皱了皱眉,暗骂这扁毛畜生煞风景,却也知此地不宜久留。他迅速恢复常态,理了理衣袍,温声道:“妹妹莫惊,不过是几只冻雀。此地寒凉,又非久留之所,莫要冻着了。”他瞥了一眼金玉羞窘的模样,心中那份旖旎也淡了,更添了几分掌控的得意。

赵金玉低着头,心如鹿撞,方才的温存甜蜜与此刻的惊惶羞窘交织在一起,让她不敢再看西门庆。只低低应了声:“嗯…哥哥说的是…”

“妹妹且放宽心,”西门庆见她这般情态,又安抚道,“好生将养身子,勿要多思多虑。哥哥在清河,定会时时记挂着你。一有机会,便会设法与你通消息。” 他顿了顿,想起一事,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锦囊,塞入金玉手中,“这物件妹妹收着,权当…哥哥的一点念想。”

金玉入手微沉,打开一看,竟是一对赤金打造的丁香花耳坠,小巧玲珑,花瓣层叠,做工极为精致,在雪光映照下熠熠生辉。这比当年那支素银簪子不知贵重了多少倍!

“这…太贵重了…” 金玉有些不知所措。

“妹妹莫推辞,”西门庆按住她的手,眼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是我西门庆心尖上的人,再好的东西也配得上。只盼妹妹看到它,就如同看到哥哥一般。” 他故意将“心尖上的人”说得极重,目光灼灼地盯着金玉。

金玉被他看得脸颊更烫,心中那点不安又被巨大的甜蜜取代。她紧紧攥住那对金耳坠,如同攥住了未来的希望,重重点头:“庆哥哥…我…我会日日戴着它!”

西门庆满意地笑了,又温言软语叮嘱了几句,便道:“时辰不早,恐惹人疑,哥哥先走一步。妹妹也早些回去,莫要着凉。” 说罢,深深看了金玉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梅林。

赵金玉痴痴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消失在梅林深处,直到再也看不见。她倚着冰冷的亭柱,缓缓摊开手掌,那对金丁香耳坠在掌心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芒。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只,对着光线细看,那璀璨的金光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她下意识地摸了摸鬓边那支素银点翠的梅花簪——那是西门庆当年囊中羞涩时倾尽所有的心意,簪身已有些黯淡,梅花瓣上的翠羽也磨损了些许。两相对比,金银之别,云泥立判。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昨日他身上的浓香,今日这突如其来的贵重礼物,还有那番看似深情却虚无缥缈的承诺…一层薄薄的冰壳,悄然覆盖了方才被情话烘暖的心湖。她攥紧了那对金耳坠,尖锐的花瓣硌得掌心生疼,仿佛在提醒她什么。然而,当目光再次投向西门庆离去的方向,那点冰冷的疑虑,终究又被“庆哥哥心中仍有我”的痴念所融化。她将金耳坠紧紧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汲取到一丝虚假的暖意,喃喃自语:“他定是有苦衷的…他待我这般好…定会来接我的…会的…”

她将那只金丁香仔细地戴在了右耳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肌肤。想了想,又将左耳上那只陪伴她多年的素银梅花簪轻轻取下,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舍不得丢弃。她蹲下身,在亭角一块松动的地砖下,挖开冻土,将那支承载着最初情愫的旧簪,连同昨日塞入太湖石孔洞的那方汗巾一起,深深埋了进去。然后,仔细抚平浮土,盖上砖块,站起身,如同埋葬了一段过往。

她最后望了一眼这片承载着短暂甜蜜与无尽心酸的梅林,拢紧了西门庆留下的貂裘斗篷,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霸道的气息。她深吸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梅香的空气,挺直了单薄的脊背,一步步,踏着积雪,向那深不见底的梁府内宅走去。耳畔那枚崭新的金丁香,随着她的步伐,在寒风中轻轻摇曳,闪烁着孤寂而执拗的光。

正是:

旧帕埋香情已葬,新霜染鬓梦犹沉。

痴魂未觉风刀冷,孽海先闻浊浪音。

欲知金玉的期盼能否实现,还会生出怎样的事端?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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