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熔金，泼洒在北庭边境的戈壁上。绵延的烽燧像沉默的巨人，脊背驮着渐沉的暮色，燧顶那簇本该安宁的狼烟，此刻却拧成灰黑色的绸带，在晚风中不安地扭动——那是秦十三昨日从北庭腹地传回的警讯，叛军已越过车师古道，正朝着商道咽喉的苦水驿而来。
沈砚秋立在驿墙之上，玄色劲装被西风扯得猎猎作响。她指尖捏着半块磨损的驼骨令牌，那是前日遇袭商队唯一的遗物，令牌边缘还凝着暗红的血渍，在夕阳下泛着冷硬的光。目光越过驿外纵横的碎石滩，远处的雅丹地貌如蛰伏的巨兽，风穿其间，卷着沙砾撞上驿墙，发出“呜呜”的低鸣，倒像是叛军前锋的嘶吼提前到了。
“沈掌东主，西风紧了，这霜怕是要比往年来得早。”身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顾长风提着药箱走上城头，素色布袍外罩了件半旧的皮甲，腰间悬着的银柄手术刀在暮色里闪着微光。他将一方暖炉递过去，炉身裹着厚绒，“方才清点药材，金疮药还够敷二十人，只是麻沸散剩得不多，若真有硬仗，怕是要委屈伤兵了。”
沈砚秋接过暖炉，掌心的凉意被驱散些许，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郁。她转头看向顾长风，这位常年捧着药书的医者，此刻眉眼间也凝着几分凝重——昨日他在临时救护点缝合伤兵的臂膀时，指尖都未抖过半分，可此刻望着远方渐暗的天际，指节却无意识地攥紧了药箱的提手。
“阿罗憾已带着护卫队守在驿外的沙梁后，帖木儿的部落骑兵也该在今夜子时赶到。”沈砚秋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苦水驿是商道必经之路，若丢了这里，后续的粮草补给便全断了。叛军想速战速决，我们偏要拖到援军来。”
话音刚落，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不是部落骑兵特有的沉稳节奏，而是散乱的、带着慌促的“嘚嘚”声。沈砚秋猛地抬手按在腰间的弯刀上，顾长风也瞬间站直了身子，目光紧紧盯着声音来处——只见两个穿着商队护卫服饰的汉子从沙梁后奔出，一人肩头插着支羽箭，箭羽上染着的血在暮色里格外刺眼，另一人手臂上缠着破布，正奋力拽着同伴的缰绳，朝着驿门方向急冲。
“是护卫队的人！”顾长风低喝一声，转身便要下城头，却被沈砚秋伸手拦住。
“再等等。”沈砚秋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那两人身后的沙梁——夕阳的最后一缕光正从沙梁顶端褪去，隐约能看到十几道黑影正从沙梁后窜出，手里的弯刀在残光中划出冷芒，“是诱敌。叛军想引我们开驿门，趁机冲进来。”
那两个护卫显然也察觉到了身后的追兵，奔到驿门前时，几乎是嘶哑着喊：“沈掌东主！开开门！叛军来了！好多人！”插着羽箭的汉子身子一歪，险些从马背上摔下来，肩头的箭杆又深了几分，血顺着衣襟滴落在黄沙上，瞬间便被风吹散。
顾长风的指尖微微颤抖，他能看到那汉子脸上的痛苦，能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医者的本能让他想立刻冲出去救人。可他也清楚，驿门一旦打开，门外那些潜伏的叛军便会如饿狼般扑进来——驿内只有五十余名护卫，还有十几个受伤的商队伙计，根本经不起突袭。
“沈掌东主，他们快撑不住了！”顾长风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目光看向沈砚秋，却见她正从城头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拉满的弓弦发出“嗡”的轻响。
“我知道。”沈砚秋的目光始终锁在那两个护卫身后的追兵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阿罗憾的人就在沙梁后，再等三个月，他们便会动手。”
“一。”
第一个数落下时，最靠前的那名叛军已经追到了离护卫不足十步的地方，弯刀高高举起，眼看就要劈在那受伤的护卫背上。
“二。”
第二个数刚出口，沙梁后突然响起一阵震天的喊杀声，阿罗憾穿着一身突厥式的皮甲，手持长柄战斧，带着二十余名护卫从沙梁后冲了出来，战斧劈在叛军的弯刀上，发出“当”的脆响，火星在暮色里溅起。
“三。”
第三个数落下的瞬间，沈砚秋松开了弓弦，羽箭如流星般划过夜空，精准地射穿了那名即将劈到护卫的叛军咽喉。叛军闷哼一声，栽倒在黄沙里，鲜血从脖颈处喷涌而出，染红了身下的碎石。
“开驿门！接应护卫！”沈砚秋高声下令，城头的守卫立刻转动绞盘，厚重的木门“嘎吱嘎吱”地缓缓打开。顾长风提着药箱，几乎是和驿门打开的同时冲了出去，直奔那两个受伤的护卫——先到的是插着羽箭的汉子，他已经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意识模糊，嘴唇干裂，肩头的血还在汩汩地流。
顾长风蹲下身，迅速解开汉子的衣襟，只见箭杆从肩头穿入，箭头卡在了肩胛骨里。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把小巧的银钳，又拿出一小瓷瓶烈酒，倒在钳口上，对身边赶来的驿卒道：“按住他的身子，别让他动。”
驿卒刚按住汉子的胳膊，远处的厮杀声便更近了。阿罗憾正与一名叛军头目缠斗，那头目手持两把短刀，招式狠辣，几次都擦着阿罗憾的皮甲划过。沈砚秋提着弯刀冲过去，刀锋直逼叛军头目的后心，那头目慌忙转身格挡，却被阿罗憾抓住机会，一斧劈在他的肩头，叛军头目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剩下的叛军见头目被杀，顿时乱了阵脚，阿罗憾带领护卫乘胜追击，将叛军逼退到沙梁之外。暮色彻底笼罩下来，戈壁上的风更冷了，卷起地上的血渍，散发出刺鼻的腥味。
顾长风终于将那名护卫肩头的箭取了出来，又用烈酒清洗伤口，撒上金疮药，缠上厚厚的纱布。他刚站起身，便看到沈砚秋提着弯刀走了过来，刀身上的血滴落在黄沙里，晕开一小片暗红。
“伤亡如何？”沈砚秋问道，目光扫过驿外的战场——七八具叛军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护卫队也有三人受伤，被驿卒搀扶着往驿内走。
“两名护卫，一人箭伤，一人刀伤，都已处理好，暂无性命之忧。”顾长风擦了擦额角的汗珠，晚风一吹，只觉得凉意刺骨，“只是叛军来得比我们预想的要快，看他们的装备，不像是散兵游勇，倒像是受过正规训练的队伍。”
沈砚秋点点头，走到那名被扣押的叛军尸体旁，蹲下身子，掀开他的衣襟——只见他的腰间系着一块青铜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北”字，边缘还有一道月牙形的缺口。“是北庭都护府的旧部。”她指尖抚过那道缺口，眼神沉了下来，“当年北庭都护府解散时，有一部分兵卒不愿归乡，流落到了漠北，看来是被叛军首领收拢了。”
风卷着沙砾，打在驿墙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远处的烽燧上，狼烟依旧在燃烧，只是此刻看来，更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大战预警。顾长风望着沈砚秋的背影，她的肩膀不算宽厚，却在这暮色沉沉的戈壁上，撑起了整个商队的希望。
“今夜怕是睡不安稳了。”顾长风轻声道，将药箱重新背好，“我去救护点再清点一遍药材，若叛军夜里来袭，也好有个准备。”
沈砚秋转过身，看向顾长风，夜色里，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带着医者特有的温柔，却又藏着几分不为人知的坚韧。“辛苦了。”她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驿内的灯火会一直亮着，若有情况，立刻派人来通知我。”
顾长风点点头，转身朝着救护点的方向走去。沈砚秋依旧立在驿门前，望着远处漆黑的沙梁，弯刀在手中缓缓握紧。夜色渐浓，戈壁上的霜气开始凝结，落在她的发梢，凝成细小的冰晶。她知道，这只是叛军的第一次试探，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而此刻，驿外的沙梁后，一双眼睛正透过夜色，紧紧盯着苦水驿的灯火，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北庭的夜幕下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