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的喘息,是在冰与雪中挤出的。铅灰色的苍穹低垂,卷着雪沫的北风如同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着城头每一寸砖石,也抽打着军民们疲惫而紧绷的神经。昨日的血战痕迹,被新雪浅浅覆盖,却又迅速被加固城防的喧嚣撕开。
城内,锤击声、号子声、锯木声汇成一片抵御寒冬与死亡的狂响。风雪中,人影匆匆。
北门基座处,数十名赤膊汉子喊着粗砺的号子,将最后几根碗口粗的百年铁杉木桩,用巨大的撞锤狠狠夯入冻得如同生铁的地面。木桩外层,早已密密麻麻钉满了浸湿的厚牛皮和多层坚韧的青麻布,此刻正被滚烫的三合土(石灰、黏土、糯米浆)冒着蒸腾白气浇灌、夯实!刺鼻的气息混合着汗味在寒风中弥漫。几个老匠人指挥着民夫,将烧红的铁水小心翼翼地浇在刚覆上的铁皮接缝处,嗤嗤作响,瞬间熔铸一体,再泼上冰冷的雪水,凝结成坚不可摧的寒冰铁甲!
西门,三道新垒起的瓮城结构犬牙交错。条石为基,巨木为骨,中间填充着碎石、沙袋,甚至拆下来的门板、梁柱。民夫们肩扛手抬,将最后一批沉重的沙袋堆砌在垛口后方。一名断臂的老兵(王五,原玄鸟卫什长)独臂挥舞着一柄残破的腰刀,嘶哑地指挥着:“快!铁蒺藜!把府库里那筐铁蒺藜全撒在瓮城内陷坑里!尖朝上!给狗日的镶蓝旗预备着!”
东门城墙下,巨大的铁锅架在篝火上,浓稠滚烫、泛着诡异油光的糯米浆混合着铁渣、碎石、桐油在锅中翻腾。滚烫的浆液被民夫用长柄木勺舀起,冒着滚滚热气,灌入被掘子军反复掏挖、松动如沙的墙基深处。“小心烫!”“这边!这边裂缝大!”吼声在蒸汽中回荡。刺鼻的焦糊味和桐油味弥漫开来。
南门水门方向,简陋的内城墙已初具规模。拆毁的民房梁柱纵横交错,其间夯土填塞。一队队临时征召的民壮,在秦翼明亲兵的监督下,将沉重的条石垒砌在关键位置。风雪中夹杂着压抑的哭泣和呵斥声,那是家园被毁的百姓最后的悲鸣,却也被这守城的钢铁意志裹挟着,化为城墙的一部分。
城墙之上,景象更为肃杀。疲惫至极的守军裹着能找到的所有破布棉絮,抱着冰冷的兵刃,蜷缩在未塌的垛口下昏睡。医官领着面色惨白的民妇,在临时搭建的草棚里穿梭。浓烈的金疮药混合着血腥、汗臭和冻疮溃烂的气息,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伤兵的惨嚎和呻吟如同背景的呜咽,时断时续。一锅掺杂着麸皮和少量米粒的稀粥在篝火上翻滚,散发着微薄的热气,由民妇分发给刚刚撤下岗哨的士兵。
北门城楼内,炭火驱散了些许寒意,却驱不散沉重的气氛。沐林雪立于巨大的沙盘前,玄鸟帅甲冰冷的光泽映着她毫无表情的侧脸。沙盘上,代表襄阳的模型周围,插满了象征清军兵力调动的黑色小旗,尤其是北门外枫林坡、东门外洼地两处,黑旗如林,触目惊心。
“虏酋增兵几何?”她声音清冷,如同冰棱相击。
“回沐帅!”王五拄着刀充当临时参军,指着沙盘,声音嘶哑却条理清晰: “斥候拼死回报:枫林坡方向,镶白旗巴牙喇重甲增至八百!新增汉军镶蓝旗精锐步卒五千,携大量‘震天雷’火药罐及冲车!督战者正是虏酋多铎王旗!洼地方向,正蓝旗梅勒章京鄂硕部三千铁骑、蒙古轻骑两千并攻城器械‘吕公车’十架已就位!另…”他顿了顿,脸上肌肉抽动,“虏酋中军大营,昨夜有数股极其强横阴冷的气息降临,疑为九幽顶尖高手,应与昨日袭城的邪兵同源,甚至…更强!”
“粮草军械?” “粮…仅够四日薄粥。箭矢不足两成,火油见底。滚木礌石拆毁南城民房后,堪堪补足三成缺口。金汁…正在加紧熬制。”王五的声音带着绝望的沉重。
沐林雪的目光扫过沙盘上代表城内各处防御的红色标记,最终定格在代表北门瓮城那个凸出的红点上。那片狭小的区域,如同风暴眼中最危险的礁石。
“传令!”她的声音斩钉截铁,撞破城楼内的死寂: “一、加固工事卯时前务必完成!北门铁木冰墙,再加泼水凝结三次!西门瓮城内侧铁蒺藜陷坑上方,覆盖浮土薄雪遮蔽!东门墙基灌浆,彻夜不停!南门内墙,增调一队强弩手,配发所有剩余火箭!” “二、粮草管制再加一等!兵卒日供一餐半干,民夫日供一餐稀!伤病员粥食加倍!私藏粮米逾一升者,斩立决!” “三、箭矢火油,北门瓮城优先配给七成!余下三成分与西门、南门!传令后方督师(史可法),襄阳若破,江南门户洞开!箭矢火油,三日为限,逾期不至,军法昭昭!” “四、玄鸟卫!甲不离身,刃不离手!一队随秦翼明协防南门,二队…”她指向沙盘瓮城,“随本帅,守此死地!” “五、伤兵营…”沐林雪的声音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瞬间冰封,“凡能持刃者,分发残兵断刃,编入预备队。医官…尽力而为。”
命令冷酷如刀,切割着襄阳城最后的气力。传令兵飞奔而出。城上城下,死寂了一瞬,旋即爆发出更加狂乱而有序的喧嚣,如同濒死巨兽的咆哮,充满了绝望中的不屈。
虚尘盘坐于城楼角落,枯荣秘匣置于膝前。他双手结弥陀印,伽蓝碎玉悬浮于身前尺许,散发出温润却异常凝练的琉璃佛光,形成一个不大的光晕,将他与秘匣笼罩。佛光流转,竭力压制着匣内那股越来越狂暴、越来越清晰的冰冷邪念。那邪念如同活物,带着贪婪与毁灭的欲望,疯狂撞击着佛光的壁垒,甚至引动匣体木质纹理深处泛起丝丝缕缕妖异的暗红血线!每一次冲击,都让虚尘的内腑如遭重击,面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又被佛光瞬间蒸腾。
他缓缓睁开眼,琉璃眸光穿透窗棂,望向风雪肆虐的城外枫林坡方向。那里的天空,仿佛比其他地方更加阴沉、浑浊,一股庞大、混乱、凝聚着纯粹恶意的煞气,如同无形的瘴疠,正缓缓升腾,与秘匣内的邪念隔着城墙遥相呼应!凶戾、疯狂、死寂、阴邪…数股截然不同却同样恐怖的气息混杂其中,如同地狱之门在枫林坡下缓缓敞开。
“是‘四凶’…”虚尘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煞气凝煞,邪念引邪…秘匣躁动,前所未有。城外之魔,已非寻常武道。”
沐林雪处理完军务,转过身。冰封凤眸扫过虚尘额角的细汗、膝前那符文隐现、红光流转的枯荣秘匣,最后落在他因竭力压制而略显苍白的脸上。风雪从破损的窗隙卷入,拂动她鬓角的发丝,也带来城外那令人心悸的气息波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虚尘身侧,与他并肩望向城外那煞气凝聚的方向。冰冷的玄甲与朴素的僧衣在昏暗的光线下形成奇特的映衬。篝火的影子在她脸上跳跃,将那冰冷的轮廓勾勒得更加锐利。
“魑魅魍魉,也敢觊觎神器?”她的话语依旧冰冷,却透着一股金石般的决绝,“汉家山河,岂容邪魔染指?”她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虚尘脸上,那冰冷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下来,不再是纯粹的寒冽,而是一种风雨同舟的沉重信任。“匣在,城在。城若破…”她的话语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誓言都更沉重。
虚尘迎上她的目光,佛心深处波澜翻涌。守护苍生的宏愿、师门血仇的重托、枯禅秘匣的羁绊…所有的重量,在这一刻都无比清晰。他看着沐林雪眼中那份沉重的信赖,看着城外那翻腾的煞气,膝下秘匣的躁动仿佛化为一股不屈的力量涌入四肢百骸。
“阿弥陀佛。”他低诵一声,周身略显黯淡的琉璃佛光骤然一盛,强行压下秘匣的红芒,声音沉凝如磐石: “佛心即壁垒。此身在此,万魔难越雷池。城存与存,城亡…贫僧当先沐帅一步,焚此残躯,照破山河万朵邪!”
风雪怒号,夜色如墨,已近丑时。
襄阳城在军民拼死加固下,如同披上了一层冰冷而粗糙的铁甲。北门外三里,枫林坡下,清军大营灯火通明,杀伐之气冲天。
中军大帐内,气氛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狂热与压抑的暴戾。
多铎端坐虎皮大椅,面色因兴奋和酒意而泛红,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帐下诸将肃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帐中那四道宛如魔神般的身影吸引,带着深深的恐惧与敬畏。
“四位尊者!”多铎举起金杯,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破城擒僧,夺取佛龛,就在今夜!本王敬诸位一杯!愿旗开得胜!”
屠灵发出一声沉闷如雷的咆哮,抓起旁边一整头烤得半生不熟的全羊,连皮带骨塞进血盆大口,咀嚼声令人牙酸。哭童子嘻嘻笑着,抓起酒壶直接对着嘴灌,猩红的酒液顺着惨白的下巴流淌,染红衣襟。尸道人斗篷下的阴影微微晃动,发出几声骨骼摩擦般的“嗬嗬”怪响。无面依旧沉默如深渊,那片混沌的阴影面孔对着多铎的方向,没有任何动作,却让多铎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杯中酒液都似要冻结。
首席谋士范文程(程文范)适时上前,满脸堆笑,眼中却精光四射:“王爷,佟都统(镶蓝旗汉军都统佟图赖)已准备就绪!五千精锐,携‘震天雷’三百枚,云梯、冲车无数!只待丑时初刻,便以雷霆之势猛攻北门瓮城!必令沐林雪分身乏术!”
他转向四凶,语气带着刻意的恭维:“瓮城狭小,守军必为玄鸟卫精锐。寻常兵卒难以撼动。唯有四位尊者神威盖世,方可一举突破,擒杀虚尘,夺取佛龛!那虚尘和尚身负异宝,佛光护体,恐需尊者亲自出手,方能破其金身!”
“嘻嘻嘻…”哭童子停止灌酒,抹了把脸上的酒血混合物,猩红的舌头舔过弯刀,“小和尚…香喷喷…他的光…好想吃掉…” 屠灵丢掉啃了一半的羊骨头,巨大的狼牙棒顿地,地面冰层碎裂:“砸!砸碎光头!匣子…抢!” 尸道人斗篷下伸出一只枯爪,指向瓮城方向:“新鲜的…强者的尸体…极品…” 无面那混沌的面孔似乎微微转向瓮城方向,一股无形的、冰冷彻骨的死寂意念穿透风雪与空间,遥遥锁定!
帐内温度骤降!
范文程强忍不适,继续道:“只要四位尊者牵制住虚尘、沐林雪及玄鸟卫主力,鄂硕将军的‘吕公车’便能趁势突击东门!东门地基已被掘子军掏挖得如同筛子,稍加重击,必能崩塌!届时铁骑涌入,内外夹击,襄阳必破!沐林雪、虚尘,插翅难逃!”
“好!”多铎猛地将金杯掷于地上,酒液四溅,“佟图赖!”
“末将在!”一名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汉军都统上前。
“依计行事!丑时初刻,进攻!让那些南蛮子见识见识我大清勇士的威风!四位尊者…”多铎看向四凶,声音带着命令也隐含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有劳了!擒杀虚尘,夺取佛龛,本王记诸位首功!”
屠灵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出闸的凶兽,拖着狼牙棒大步走出营帐。哭童子蹦蹦跳跳地跟上,口中哼着不成调的诡异歌谣。尸道人如同飘行的鬼影,无声滑出。无面则如同融入阴影,瞬间消失在帐外漆黑的夜色中。
恐怖的煞气如同实质的潮水,随着四凶的行动,汹涌扑向北门瓮城!
风雪更急。 丑时将近。
襄阳北门瓮城内,气氛压抑如凝固的铅块。玄鸟卫精锐已列阵完毕,人人甲胄覆满冰霜,刀锋出鞘半寸,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每一张沉默而坚毅的脸。
沐林雪立于瓮城最前端,背对城墙,面朝城外无边的风雪与黑暗。玄色大氅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血螭刀并未出鞘,只是静静地悬于腰侧。她如同一尊凝固的玄鸟雕像,唯有那双望向黑暗深处的冰眸,锐利得仿佛能刺破风雪,看到那正汹涌而来的恐怖煞气。
虚尘盘膝坐在她身后三步之处。枯荣秘匣置于膝前,伽蓝碎玉悬浮于顶门三寸之上,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琉璃佛光!这佛光不再仅仅是温润的庇护,更带着一种金刚怒目的威严与镇压万魔的决绝!佛光形成一堵凝实的光壁,将整个瓮城入口附近笼罩其中。光壁之外,风雪怒号,煞气隐隐传来;光壁之内,一片肃杀的金色宁静。
然而,佛光核心,虚尘的面色却凝重如铁。他双掌合十,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伽蓝碎玉微微震颤,发出低沉的嗡鸣。眉心那点琉璃佛光如同燃烧的星辰!他正调动毕生佛力,疯狂压制着膝前枯荣秘匣的暴动!
那秘匣此刻已不再是安静的木盒。无数道暗红色的血线在木质纹理深处疯狂游走、凝聚,如同活体的血管脉络!整个匣体散发出一种妖异、不祥的暗红光芒,其内部蕴含的冰冷邪念如同苏醒的远古凶兽,正发出无声的咆哮,疯狂冲击着琉璃佛光的封锁!每一次冲击,都让佛光光壁剧烈荡漾,虚尘的身躯也随之微微一震。匣体表面,甚至浮现出几个极其古老、扭曲、充满邪恶魔力的梵文符咒虚影!
城外枫林坡方向传来的恐怖煞气,如同磁石般吸引着秘匣内的邪念!二者隔着城墙与风雪,正进行着疯狂的共鸣!
沐林雪没有回头,冰冷的凤眸依旧死死锁定着黑暗深处。但她的左手,却悄然按在了腰间的血螭刀柄之上,指节因极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传来的、那两股惊天动地的力量在无声地交锋——一股是虚尘那浩荡慈悲却带着决绝怒火的佛光,另一股则是秘匣中那源自九幽深渊的冰冷邪念!两股力量的碰撞,让她背脊的汗毛都为之倒竖!
风雪撕裂着夜空。 黑暗中,无数沉重的脚步声、金属摩擦声、压抑的嘶吼声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滚而来!清军进攻的潮水,已在风雪夜幕下逼近瓮城。
煞气,已至城下!宛若地狱之门,轰然洞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