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内,烛影摇红。 虚尘盘膝坐于锦墩之上,双目微阖,面色虽仍苍白,眉宇间却似有温润光华流转。沐林雪抱刀立于窗畔,玄衣如墨,冰眸扫过殿外巡弋的御林军甲士,月光将她侧影拉得修长冷峭。方才一场惊心动魄的搏杀,似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半分痕迹,唯有那柄横于膝前的血螭刀,刀鞘上凝结的几滴暗红血珠,无声诉说着方才的凶险。 殿门轻启,两名须发皆白、提着药箱的太医躬着身,脚步轻得如同踩在云端,趋步而入。他们是太医院院判陈济仁与副判孙思邈,身后跟着两名端着铜盆、捧着洁净布巾的小太监。 “老臣叩见太后。”二人伏地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方才殿内的血腥气与那怪物督主的尸骸犹在眼前,此际面对这力挽狂澜的僧人,更添几分敬畏。 “免礼。”帘后传来周太后略显疲惫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速为大师诊视疗伤,务求稳妥。” “谨遵懿旨。”陈济仁与孙思邈连忙起身,小心翼翼地靠近虚尘。孙思邈取出一方丝帕覆于虚尘腕上,这才屏息凝神,三指轻轻搭上脉门。陈济仁则仔细观察虚尘面容、唇色以及胸口僧袍上那片刺目的金红血渍。 片刻,孙思邈眉头微蹙,眼中闪过一丝惊异,收回手指,与陈济仁交换了一个眼神。陈济仁微微颔首,转向帘幕,恭敬禀道:“启禀太后,大师脉象…雄浑沉凝,虽略有滞涩,却内蕴勃勃生机,如江河奔流,后劲极足!脏腑虽受震荡,却无根本损伤,更有一股精纯浑厚、浩大阳和之气护持其中,自行疏导淤塞,滋养经脉!此等内功根基与恢复之能,实乃老臣平生仅见!只需以老参续断汤固本培元,辅以金针疏导淤气,静养旬日,必可复原如初!” 帘后沉默片刻,显然也被这震断所震动。虚尘缓缓睁开双眼,琉璃佛眸澄澈安宁,对着太医微微欠身:“有劳二位国手。” 沐林雪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虚尘苍白的脸上,冰封的眸底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掠过。她自然知晓虚尘体内那股“浩大阳和之气”,正是源自伽蓝碎玉与自身玄冰佛力交融后的新生力量。这和尚,看似清瘦单薄,内里却如同不可撼动的山岳。 “如此甚好。”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陈院判,你亲自去药房,务必将所需药材拣选最上之品。孙副判,你留下为大师行针。” “老臣遵旨!”陈济仁躬身告退。 孙思邈则打开随身携带的扁长木盒,取出数枚细如牛毛、寒光闪闪的银针,命小太监解开虚尘胸前沾染血污的僧袍。当那染血的青色粗布僧袍褪至肩下,露出虚尘略显清瘦却肌肉线条流畅的上身时,一旁侍立的高起潜眼角余光无意扫过,瞳孔猛地一缩! 虚尘左侧锁骨下方,靠近心口位置,赫然烙印着一个拇指大小、色泽殷红如血的奇异印记!那印记形如一朵跳跃升腾的火焰,边缘却又勾勒出细微精致的龙鳞纹路!火焰中心,更有一点深邃的金芒,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高起潜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这印记…这印记他分明在宫中秘档的某幅陈旧画像上见过!那是…那是属于失踪多年的皇长子朱慈烺的独有胎记——赤焰龙鳞印!相传乃是其出生时天降异象所凝!高起潜猛地低下头,浑身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巨大的惊骇如同寒流席卷全身!难道…难道这位救了太后的佛门高僧…竟是… 沐林雪敏锐地察觉到了高起潜的异样。她冰眸如电,瞬间锁定虚尘锁骨下的印记,心中亦是猛地一震!她曾在某本极其冷僻的宫廷旧闻录中读到过关于此印的寥寥记载,描述与眼前所见几乎分毫不差!再联想到虚尘那身怀伽蓝碎玉的神秘来历、那仿佛与生俱来的高贵气度与慈悲佛性…一个石破天惊的念头在她冰封的心湖中轰然炸开!这和尚…莫非竟是… 虚尘似无所觉,闭目凝神,任由孙思邈将银针刺入周身大穴。孙思邈全神贯注,指尖捻动银针,以内家真气引渡药力,疏通淤滞之气。殿内一时寂静,唯有银针震颤发出的微弱嗡鸣。 就在此时,帘幕后细微的窸窣声打破了寂静。一只保养得宜、却带着岁月痕迹的手,缓缓掀开了锦帘一角。周太后并未完全露面,一双深邃如古井的凤眸透过缝隙,静静地落在虚尘身上。那目光极其复杂,有感激,有探究,更有一份深藏的、难以言喻的悸动。她的视线在虚尘平和宁静的面容上停留片刻,最终,竟也落在那枚殷红的赤焰龙鳞印上! 太后的呼吸似乎微微一滞!握着锦帘的手指骤然收紧!凤眸之中,瞬间掀起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悲痛!无数种情绪交织翻涌,几乎要冲破那母仪天下的威严外壳!她死死地盯着那枚印记,仿佛要将它烙印进灵魂深处! 半晌,周太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江倒海的心绪,缓缓放下了锦帘。帘幕垂落,隔绝了视线,但那剧烈的心绪波动,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在殿内。沐林雪清晰地感知到了那份源于血脉深处的悸动与确认! “孙副判,”太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已恢复了雍容平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大师伤势要紧,行针需不受丝毫惊扰。尔等都退至外殿等候。沐帅…”她顿了顿,“留下,与哀家一同护法。” “臣妾遵旨。”沐林雪抱拳躬身。孙思邈与两名小太监连忙收拾物品,躬身退出内殿。高起潜如蒙大赦,也不敢再看虚尘,几乎是踉跄着跟着退了出去。 偌大的内殿,顷刻间只剩下帘幕后端坐的周太后,闭目行针的虚尘,以及抱刀侍立、心如明镜的沐林雪。气氛沉凝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沐帅,”太后的声音隔着帘幕传来,低沉而郑重,“上前来。” 沐林雪依言上前几步,立于帘外。 一只犹带温热的玄色锦囊,从帘幕下方缓缓递出。锦囊非丝非绸,入手沉重冰凉,质地奇异,其上用暗金色的丝线绣着极其繁复的图案——并非寻常龙凤,而是五条形态各异、或隐于云雾或探爪擒珠的螭龙!五螭交错盘绕,簇拥着中央一颗光华内蕴的宝珠,针脚细密入微,透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皇家气度! “此锦囊,乃先帝贴身秘藏之物。”太后的声音带着一丝追忆的沉重,“由检…他临终前,将此物与血诏一同密藏冠冕夹层,交予高起潜。其上五螭盘珠之纹,乃太祖皇帝密制,‘玄螭隐龙囊’,唯我朱明皇室嫡脉,方有资格佩此规制。此囊…本为一对。” 沐林雪握着这触手冰凉沉重的玄螭隐龙囊,冰眸锐利如刀,瞬间洞悉了太后用意!她毫不犹豫,探手入怀,取出那方染血的羊脂白玉血诏,将其轻轻放入锦囊之中。大小竟严丝合缝! “另一囊何在?”太后的追问隔着帘幕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沐林雪的目光,缓缓转向榻上闭目凝神、对周遭一切恍若未觉的虚尘。无需言语,答案已昭然若揭!那另一只玄螭隐龙囊,必然与虚尘的身世紧密相连!极可能就在当年护送他离宫的贾安身上! 帘幕后,周太后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当这象征着皇家嫡脉最高身份的铁证,与眼前这身负佛门至宝、锁骨烙印赤焰龙鳞印的僧人完美呼应时,那巨大的冲击依旧让她心神激荡!皇儿…我的慈烺…难道你真的…尚在人间?! “此囊…此囊…”太后竭力压抑着声音的颤抖,“沐帅,务必妥善保管。今日殿内所见所闻,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分!事关社稷根本,万死莫赎!” “臣知晓轻重。”沐林雪声音清冷依旧,却字字千钧。她将玄螭隐龙囊紧紧系好,藏入贴身处。目光再次落向虚尘,那平静的睡颜此刻在她眼中,已镀上了一层截然不同的、沉重无比的光芒。这和尚肩上所负,已不仅仅是少林佛缘,更系着大明江山的正统血脉与滔天巨浪! “太后!”殿外忽然传来韩通压抑着激动与愤怒的禀报声,“末将有紧急军情回禀!” 帘幕后的周太后迅速收敛心神,凤眸中复杂情绪尽数化为冰冷的锐利与帝王的决断。“进来!”声音已恢复了往日的威仪。 殿门开启,韩通大步而入,魁梧的身躯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与夜露的寒气。他左肩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透出血迹,面色疲惫却双目炯炯如电。他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物! “禀太后!末将率部追袭张玄素妖道至西直门,遭遇其党羽接应!激战之下,格杀其心腹道童三人!重伤妖道遁入西山莽林!此物,”韩通将手中之物高高举起,那是一截断裂的、染血的拂尘玉柄!“是从一名死士身上搜出!玉柄中空,内藏此物!” 众人目光瞬间聚焦于韩通掌心! 那断裂的玉柄内,赫然藏着一枚约莫三寸长、通体黝黑、触手冰凉、形似獠牙的令牌!令牌正面,浮雕着一只狰狞盘绕、鳞甲森然的九头巨蛇!蛇眼处以暗红色的宝石镶嵌,闪烁着妖异的光芒!正是巫神教至高象征——九首玄蛇令! 而令牌背面,却刻着一行极其微小、却凌厉如刀的字迹:
“烟雨江南,金陵故地,龙归潜渊待其时”!
落款处,赫然是一个以指力刻入令牌深处的道篆印记——玄素! “九首玄蛇令…张玄素…巫神教主?!”高起潜失声惊呼,面无人色! 沐林雪冰眸骤然收缩!所有线索瞬间串联!螭鞘烙印中的道家紫气!玉髓核心的追踪印记!那非佛非道的邪异灯油!原来这龙虎山小天师、大明护国真人,竟是巫神邪教的当代魁首!蛰伏于朝堂,接近太后,以邪灯惑心智,操控曹化淳!其目的,恐怕不仅是祸乱宫闱,更是要颠覆大明江山! “好…好个张玄素!好个巫神教主!”周太后的声音如同万载寒冰,带着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难以洗刷的刻骨恨意,“烟雨江南…金陵故地…龙归潜渊…”她重复着令牌背面的字迹,凤眸之中杀机暴涨,“他这是…要逃回其老巢!更意指…另有所图!”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帘外那闭目疗伤的虚尘。“龙归潜渊”…这四个字,在此刻听来,竟带着令人心悸的双关之意! 韩通猛地抬头,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与铁血军人的决绝:“太后!末将请旨!亲率禁军精锐,星夜南下金陵!踏平巫神邪窟,擒杀妖道张玄素!为陛下!为督主!雪此深仇!” 周太后沉默着,凤眸在韩通、沐林雪、以及帘外虚尘身上缓缓扫过。殿内烛火跳跃,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片刻,她缓缓开口,一字一句,如同金铁交鸣: “准!”
“韩通,着你领禁军虎贲卫五百,持哀家凤令,即刻整军南下!肃清金陵城内一切巫神邪教余孽!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沐林雪!”
“臣在!”
“哀家命你与虚尘大师同行!持哀家密旨,总揽江南剿巫事宜!务必将张玄素及其党羽,彻底铲除!凡遇顽抗,格杀勿论!”
“另…”太后的声音微微一顿,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帘幕,落在虚尘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与托付,“务必…护卫大师周全!” 沐林雪单膝跪地,玄衣如墨,血螭刀横于膝前,冰眸之中寒芒凝聚如霜刃:“臣,领旨!” 就在此时,榻上闭目行针的虚尘,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他并未睁眼,胸口起伏却比之前更为悠长平稳。那枚殷红的赤焰龙鳞印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殿内惊雷般的旨意与那关乎身世的重重迷雾,似乎都未能扰动他澄澈的禅心分毫。 金陵故地,烟雨潜龙。一场席卷江南、直捣黄龙的腥风血雨,已然拉开序幕!而风暴的中心,却是这位身负佛骨皇血、依旧闭目如禅的年轻僧人。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