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的树薯肉块在清水中沉浮,冰凉的液体带走最后一丝泥土的腥气。陈沐阳嚼着烤鱼,焦脆的鱼皮在齿间碎裂,鲜嫩的鱼肉混合着烟火的香气,安抚着紧绷的神经。卡努那道冰冷的视线和沉重的树薯仿佛还压在肩头,但清晨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悬空的栈道上,远处孩童的嬉闹和女人们整理藤筐的窸窣声,又让这片小小的空间充满了奇异的生机。
女孩吃完自己那份烤鱼,起身走到浸泡着树薯的果壳容器旁。她捞出几块浸泡得微微发胀的雪白薯肉,放在那块光滑的扁平石板上。接着,她走到根屋角落的藤筐堆里,翻找出一个沉甸甸的石器。
那并非天然的石块,而是一个被精心打磨过的器具。整体呈扁圆形,像一个厚重的石臼,内里被凿刻出一个光滑的凹窝。臼身外侧,还留有几道便于抓握的浅浅沟槽。女孩将它搬到石板旁放下,发出沉闷的“咚”声。
她拿起一块湿漉漉的薯肉,放进石臼的凹窝里,又拿起一根同样经过打磨、一头粗圆如锤的石杵。她双手握住石杵的木柄,深吸一口气,手臂肌肉瞬间绷紧,然后猛地向下砸落!
咚!
一声沉闷而厚重的撞击声在根屋前的空地上炸开!石板上的灰尘似乎都被震得跳了一下。石臼凹窝里的薯肉瞬间被砸扁、碎裂,白色的浆汁四溅!
咚!咚!咚!
女孩的动作稳定而有力,每一次砸落都带着全身的力量灌注到石杵上,精准地落在臼窝中心。沉闷的撞击声富有节奏地响起,雪白的薯肉在石杵下迅速变成粘稠的糊状,细腻的浆汁溢出,散发出一种独特的、带着土腥气的清甜淀粉味。
陈沐阳看得目不转睛。这是将树薯淀粉分离出来的方法!在百慕大时,女孩也曾用石头捣碎类似的根茎,但从未见过如此专门、如此沉重的工具。这石臼石杵,显然是这个村落世代相传、用以处理核心食物的智慧结晶。
奇诺也凑了过来,小脸上满是兴奋。他指了指石臼,又指了指自己,叽里咕噜说了几句,似乎在表示自己也会用。女孩没停手,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奇诺立刻会意,跑到根屋角落,拖出来一个比他用的稍小一号、但同样沉重的石臼和一根短些的石杵。他学着女孩的样子,将一块薯肉放进臼窝,双手举起石杵,小脸憋得通红,用力砸下。
咚!声音比女孩的轻了许多,薯肉也只被砸扁了一点。
奇诺不服气,深吸一口气,再次奋力砸下。**咚!** 这次效果好了些。他咧开嘴笑了,开始一下下认真地捣起来,虽然动作笨拙,力量也小,但那份专注劲头丝毫不减。
陈沐阳看着眼前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在晨光里奋力捶打着石臼,那沉闷的“咚咚”声交织在一起,竟有种奇特的韵律感。这声音不再是卡努挑衅时的死寂,而是充满了劳作的踏实与收获的期待。他站起身,走到女孩身边,指了指石臼里越来越多的白色薯糊,又指了指自己。
女孩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没有拒绝,只是将石杵递给了他。
陈沐阳接过沉甸甸的石杵。木柄被磨得光滑,带着女孩手掌的温度。他学着女孩的样子,双手握紧,高高举起,调动全身的力气,猛地砸向臼窝里那堆粘稠的薯糊!
咚!
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木柄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双臂一阵酸软。石杵陷在粘稠的糊状物里,远不如想象中那样利落。他咬紧牙关,奋力将石杵拔出来,再次举高砸落。咚!*这一次力量分散了些,薯糊溅得到处都是。
他有些窘迫。女孩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拿起另一块薯肉,放进她自己的石臼里,继续捶打,动作依旧沉稳有力,每一击都精准高效。奇诺在旁边看到陈沐阳的狼狈,忍不住咯咯笑起来,随即又赶紧捂住嘴,小脸憋得通红,继续奋力砸自己的小石臼。
陈沐阳深吸一口气,不再追求力量,而是仔细观察女孩的动作。她的发力并非全靠手臂,而是腰背带动,身体微微前倾,石杵落下的瞬间有一个巧妙的顿挫,利用石杵自身的重量和惯性。他调整呼吸,放松紧绷的肩臂,学着女孩的姿势,再次挥动石杵。
咚!这一次,反震感减轻了,石杵更深地陷入薯糊,砸出的浆汁更多。虽然依旧笨拙,但比刚才好多了。咚!咚! 他一下下地砸着,汗水很快顺着额角流下,后背的衣衫被浸湿,贴在皮肤上。手臂和腰背的肌肉在酸胀中开始发热,一种原始的、释放力量的快感油然而生。
沉闷的“咚咚”声在悬空的村落里持续回荡,如同古老的心跳。其他屋舍前忙碌的女人们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偶尔投来一瞥,眼神里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多了些平淡的接纳。
树薯糊捣好后,被小心地倒进一个用细密藤条编织、内里衬着巨大叶片的滤筐里。女孩和奇诺合力将滤筐架在盛满清水的巨大果壳容器上。清水冲刷着粘稠的白色糊状物,雪白的淀粉浆液透过藤条的缝隙,如同牛奶般汩汩流下,沉入容器底部。反复几次冲洗后,留在滤筐里的就是粗糙的薯渣,而容器底部则沉淀了一层厚厚的、湿润的雪白淀粉。
陈景行靠在根屋的门框上,看着儿子挥汗如雨地捶打石臼,看着女孩和奇诺默契地过滤淀粉,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笑容。伤腿的疼痛依旧存在,但那深入骨髓的灼烧感和麻木感确实在消退,清凉的药膏和女孩熬煮的苦涩叶片似乎起了作用。他甚至尝试着,极其轻微地活动了一下脚趾——一阵刺痛传来,但脚趾真的动了!
“爹!”陈沐阳刚放下石杵,擦着汗,正好看到父亲这微小的动作,惊喜地叫出声。
陈景行点点头,声音依旧虚弱,但清晰了一些:“好…好多了…脚趾…能动…”
女孩也看了过来,目光在陈景行的伤腿上停留片刻,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她走到屋角,拿起那个装着湿润淀粉的果壳容器,走到火塘边。火塘里只剩下温热的余烬。她拨开灰烬,露出一块被烧得滚烫的扁平石板。她用一块湿布快速擦拭干净石板表面,然后舀起一勺浓稠的淀粉浆液,均匀地倾倒在滚烫的石板上。
滋啦——!
一阵白汽瞬间升腾!浓郁的淀粉甜香弥漫开来。浆液在滚烫的石板上迅速凝固、变白、边缘微微卷起。女孩用一根细长的木片,如同使用锅铲般,小心地将凝固的淀粉薄饼从石板上揭起。一张薄如蝉翼、近乎透明的雪白“薯饼”便做好了!她将薯饼放在旁边一片干净的棕榈叶上晾凉。
奇诺欢呼一声,立刻凑过去。女孩又做了几张。很快,几张散发着热气、带着独特清香的雪白薯饼就堆叠在棕榈叶上。
女孩拿起一张温热的薯饼,走到陈景行身边,递给他。陈景行颤抖着手接过,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薯饼入口几乎无味,只有纯粹的淀粉清香和一丝烟火气,口感柔韧,带着奇妙的嚼劲。他细细咀嚼着,感受着食物滑入空荡许久的胃袋,带来真实的饱足感。
女孩又将薯饼分给陈沐阳和奇诺。陈沐阳咬了一大口,柔韧的饼在齿间弹动,纯粹的淀粉味道简单却无比抚慰人心。劳作后的饥饿被这温热柔软的食物填满,疲惫仿佛都减轻了许多。
奇诺吃得小嘴鼓鼓囊囊,开心地对着女孩说着什么。女孩只是安静地吃着,目光偶尔扫过村落,扫过那些忙碌的身影,最后落在远处村落边缘那片被高大树木遮蔽的阴影里。
陈沐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卡努魁梧的身影正靠在一棵巨大的板根树下,抱着双臂,冷冷地注视着根屋前的一切。他脸上的疤痕在树荫下显得更加深刻,眼神如同潜伏在暗处的猛兽,冰冷而执着。他并未靠近,但那道目光如同无形的锁链,始终缠绕在这片小小的屋檐下。
阳光透过棕榈叶的缝隙,在栈道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薯饼的清香还在空气中浮动,石臼沉闷的“咚咚”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劳作带来食物,食物带来力量,力量带来一丝喘息的安全感。然而,卡努那道冰冷的视线,如同悬在阳光之外的阴影,无声地提醒着他们:在这片悬空的雨林村落里,暂时的平静之下,暗流依旧汹涌。真正的融入,或许比捣碎坚硬的树薯,需要更漫长的时光和无声的角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