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金辉彻底沉入雨林厚重的墨绿帷幔,根屋里弥漫着药草与松脂的清冽气息。陈景行靠在土墙上,花白的鬓角被汗水浸湿,那条曾乌黑肿胀的伤腿,如今在阿图新敷的药膏下,显露出大病初愈的苍白。他紧握着那根削磨光滑的木棍,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脚掌极其缓慢地、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在藤席上向前蹭动了半寸。
“好!爹!就这样!”陈沐阳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仿佛怕惊散了父亲这来之不易的寸进。
陈景行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因用力而泛起一丝潮红,浑浊的眼中是近乎孩童般的专注和兴奋:“筋…还僵…像…冻住了…使不上大力…”他喘息着,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但…能动!骨头…不钻心疼了!”
阿图蹲在一旁,用一块干净的植物韧皮轻轻擦拭掉陈景行腿上新渗出的细密汗珠。她的目光扫过伤口愈合后留下的细小蚁齿疤痕,又落在腿肚因长期不动而微微萎缩的肌肉线条上,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毒根已拔,剩下的,是漫长的、水滴石穿的复健。
村落沉入安眠,只有守夜人偶尔低沉的呼哨在悬空的栈道间传递。陈沐阳躺在父亲身边,听着父亲逐渐平稳悠长的呼吸,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酸痛的余韵中叫嚣,那是白日清理水渠淤泥、挥汗如雨的印记。然而这酸痛深处,却滋长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疏通泉眼,砍伐老藤,清理水渠……他不再是纯粹的受庇护者,他的汗水,正一点点融入这片悬空世界的脉搏。
晨光初露,村落便在一种蓄势待发的忙碌中苏醒。蓄水池边人影晃动,女人们用各种容器盛满清冽的泉水。托克那精瘦的身影出现在根屋前的栈道上,他身后跟着奇诺和另外两个昨日一同清理水渠的年轻村民。托克的目光扫过陈沐阳,又看了一眼根屋内正扶着木棍尝试小幅屈膝的陈景行,没有言语,只是朝村落上方那道已清理出大半的引水渠遗迹方向偏了偏头。
无需多言。陈沐阳抓起倚在门边的燧石手斧,又拿起一根昨晚洗净备用的老龙筋藤,快步跟了上去。阿图留在根屋,继续照料陈景行复健。
目标明确:找到废弃引水渠的源头,探明断流之因。
托克在前,脚步沉稳,他对这片环绕村落地势了然于胸。奇诺像只机灵的猴子,在盘错的树根和藤蔓间灵活穿梭探路。越往高处攀爬,植被愈发浓密原始。巨大的板根如同扭曲的城墙,湿滑的苔藓覆盖着每一块裸露的岩石。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浓烈的腐殖土气息混合着某种奇异的、类似硫磺的淡淡气味。
引水渠的遗迹时断时续,被疯长的蕨类和粗壮的树根顶得支离破碎。他们沿着残存的石壁痕迹向上搜寻。陈沐阳手中的燧石手斧再次成为开路的利爪,劈砍着挡路的坚韧藤蔓。每一次挥砍都震得手臂发麻,但他咬牙坚持着,汗水很快浸透了后背。
“小心!”奇诺忽然在前方低呼,指着左侧一片看似平坦、覆盖着厚厚枯叶的地面,“下面是空的!有地气!”
陈沐阳立刻停步,用燧石手斧小心探去。果然,枯叶之下并非实地,而是一个被落叶巧妙掩盖的塌陷洞口!一股带着温热和淡淡硫磺味的气流从洞口幽幽溢出。他连忙示意身后的人避开这片危险区域。
地势越来越陡峭。巨大的岩壁在前方拔地而起,如同巨神倾倒的壁垒。引水渠的遗迹在此彻底被繁茂的植被和崩落的碎石掩埋,只留下几块散落的、长满青苔的规整石块,暗示着它曾努力攀援的痕迹。
“源头…应该就在这岩壁后面。”托克停下脚步,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仰望着高耸的岩壁,沟壑纵横的脸上露出凝重。他指着岩壁下方一处被浓密蕨类和巨大藤蔓完全遮蔽的角落,“老渠…是从那里穿过去的…后来山塌了…堵死了…”
陈沐阳顺着他的手指望去。那里藤蔓纠结如巨蟒,蕨类疯长得如同绿色的瀑布,根本看不到任何入口的迹象。岩壁上方,隐约可见几道巨大的、如同爪痕般的裂缝,一些碎石摇摇欲坠地卡在缝隙里,显然是曾经山体崩落的源头。
“要进去…就得从这些藤蔓底下钻…或者…”托克的目光扫过岩壁上方那些狰狞的裂缝和危石,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太危险,随时可能再次崩塌。
气氛一时有些沉闷。难道辛苦清理的水渠,最终只能止步于此?
陈沐阳不甘心。他握着燧石手斧,走到那片被藤蔓蕨类完全覆盖的岩壁前。他尝试着用斧柄拨开厚厚的藤叶,一股更浓郁的、带着湿润泥土和淡淡硫磺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俯下身,几乎将头探进那片浓密的绿色“幕布”之下,借着藤蔓缝隙透入的微光,极力向内张望。
藤蔓深处,光线极其昏暗,但他似乎看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反光!不是水光的湿润,也不是岩石的粗糙,而是一种……光滑、沉静的幽暗光泽!
他心中一动,不顾藤蔓上可能存在的尖刺和湿滑的苔藓,奋力用燧石手斧的斧背砸开几根挡路的细藤,又用肩膀顶开一片巨大的蕨叶,艰难地向内挤进了几步。
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瞬间包裹了他。这里是一个被藤蔓和岩壁天然形成的、极其狭窄的三角形缝隙。脚下是厚厚的、松软的腐殖土,混杂着碎石。
就在他脚下不远处,一块斜插在腐土里的、巴掌大的碎片,正散发着那沉静的幽光!
陈沐阳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拂去碎片表面的泥土和苔藓。触手冰凉、坚硬、光滑。颜色是深邃的、近乎墨色的黑。碎片边缘有清晰的、人工打磨的弧线,内壁似乎还残留着极其细微的、螺旋状的刮擦痕迹。
陶片!而且是不同于村落里那些粗砺陶罐的、异常精细的黑陶碎片!
“托克!奇诺!”陈沐阳压抑着心头的悸动,将那块墨黑发亮的陶片举出了藤蔓的遮蔽。
托克和奇诺立刻凑了过来。托克接过陶片,粗糙的手指在那光滑冰凉的表面上反复摩挲,沟壑纵横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极其明显的震惊和困惑!他翻来覆去地查看,甚至对着阳光照了照,最后难以置信地看向藤蔓深处的缝隙,又看向陈沐阳,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奇诺也好奇地摸着陶片,小脸上满是惊奇:“好滑!像…像水里的黑石头!从没见过!”
“这里…怎么会有这个?”陈沐阳指着藤蔓深处,“里面…好像还有!”
托克不再犹豫。他抽出腰间的石斧,和陈沐阳一起,奋力劈砍清理着入口处更加粗壮的藤蔓和蕨类。奇诺也在一旁帮忙拉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清理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狭窄入口。
三人依次钻了进去。
缝隙内部比外面看到的稍大,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潮湿的岩腔。光线极其昏暗,全靠外面透进来的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泥土和硫磺混合的气息。脚下腐殖土深厚松软,踩上去无声无息。
借着一缕从上方藤蔓缝隙透下的天光,眼前的景象让陈沐阳倒吸一口凉气!
散落一地!
在岩腔的角落,在崩落的碎石和腐土之间,散落着大大小小数十片墨黑色的陶片!大的有脸盆大小,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它们大多已经碎裂,但每一片都呈现出那种独特的、深邃光滑的黑,边缘有着清晰的、人工制作的弧度和厚度变化。一些碎片上,甚至能辨认出极其简约、流畅的几何刻纹——是几道平行的波浪线,如同被凝固的水流。
这绝不是村落里那种粗笨、厚实的实用陶器!这些黑陶碎片,薄如蛋壳(相对而言),表面光滑如镜,刻纹精细流畅,带着一种超越实用性的、近乎仪式感的庄重美感!
托克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捡起一片较大的、带有刻纹的陶片,粗糙的手指近乎虔诚地抚摸着上面冰冷的线条,沟壑纵横的脸上充满了敬畏和巨大的困惑。他抬头望向岩腔顶部那些巨大裂缝的幽暗深处,又低头看看手中的黑陶,喉咙里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似乎在向冥冥中的存在发出无声的叩问。
奇诺则像发现了宝藏的孩子,在碎石和腐土间兴奋地翻找着,不时举起一块新的黑陶碎片,发出低低的惊呼。
陈沐阳也拾起一块边缘锋利的黑陶碎片。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这绝非天然之物。如此精良的工艺,如此统一的墨黑色泽,在这片与世隔绝的雨林深处,在崩毁的古老引水渠源头……它们来自哪里?属于谁?又为何会碎裂在此?
水渠源头的寻找似乎已不再重要。眼前散落的墨黑陶片,如同来自时光深处的密码,指向了一个远比这悬空村落更加古老、更加神秘的过往。它沉静地躺在这潮湿阴暗的岩腔里,等待着被解读,也预示着前路,将通向更深邃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