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墟库内,死寂如灰。
言无咎的身影早已消散在破碎的“正言之阵”光尘中,唯有那癫狂而满足的笑声,仿佛一道无形的刻痕,烙印在每个人的神识深处。
林昭剧烈地喘息着,胸口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经脉中刚刚平息的灵力洪流。
以血为墨,错音成言,那一击几乎抽干了他全部的力量,此刻的他,前所未有的虚弱,也前所未有的强大。
他低头,看向自己空无一物的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书写“死者静已”时的灼热感。
他不仅颠倒了音序,更颠倒了规则。
言无咎的“正言”,是秩序,是规矩,而他的“错音”,则是打破一切规矩的混沌。
“你……还好吗?”苏慕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快步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林昭。
她的契约环光芒黯淡,方才硬抗“正言之阵”的净化之力,对她消耗同样巨大。
她看着林昭苍白的脸,眼神复杂无比。
这个不久前还需要她庇护的学弟,此刻所展现出的力量,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
那不是灵力,不是武技,而是一种更本源、更霸道的……言出法随。
林昭摇了摇头,目光越过苏慕,落在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白纸儿静静地躺着,仿佛耗尽了所有能量。
她胸口微微起伏,皮肤上那句清晰的“谢谢”已经隐去,恢复了如雪的白皙。
“她……”苏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些不忍。
“给她名字,就是给了她枷锁,也给了她存在的坐标。”
一个沙哑的声音从书架的阴影中传来,方寸慢悠悠地踱步而出,他摘下了脸上的白纸面具,露出一张平平无奇、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他看了一眼地上的白纸儿,又看向林昭。
“恭喜你,林昭。你不仅读懂了言无咎的疯狂,还让他流了血。全城黑市,你是第一个。从今往后,‘错音’这个名号,将比言无咎的‘正言’更响亮。”
林昭没有理会他的吹捧,只是冷冷地盯着他:“你一直都在?”
“当然,”方寸摊了摊手,理所当然地说,“这么精彩的对决,我怎么能错过?言无咎想找一个能打破他规则的人,我则想找一个能搅乱整个棋局的人。现在看来,我们都找到了。”
他走到林昭面前,目光落在他腰间的打卡器上。
那古朴的器物表面,墨迹流转的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隐约间,五个模糊的字形正在缓缓凝聚。
“通脉境五层的壁垒,已经被你用‘错音’轰开了一道裂缝。你的打卡器也吃饱了。但这点力量,还远远不够。”方寸的语气一转,变得凝重起来,“言无咎只是个引子,一个被‘文宗’抛弃的看门人。真正可怕的,是制定规则的‘文宗’。”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黑沉沉的令牌,令牌非金非铁,触手冰凉,上面用古老的字体刻着一个“焚”字。
丝丝缕缕的死气从令牌中渗出,仿佛握着一块燃尽的骸骨。
“这是‘焚字令’,烧书局的通行凭证之一。”方寸将令牌抛给林昭,“高武界‘文宗’在这座城市设立了十二座烧书局,每日将收缴来的所有‘疯书’、‘禁言’、‘野史’集中焚毁。他们称之为‘净化’。”
方寸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他们不懂,文字是杀不死的。越是焚烧,文字的怨念就越重。烧书局的地下,有一座‘焚心火窟’,那里积攒了上百年的文字残响和语源灰烬。那是全城最庞大的‘废字录’,也是最危险的语源矿脉。”
林昭握紧了那枚“焚字令”,冰冷的触感让他瞬间清醒了许多。
他能感觉到,令牌内部,禁锢着无数文字被烧毁前最后的哀嚎。
“你想要什么?”林昭问得很直接。
他从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尤其这个馅饼还是方寸递过来的。
“我要一个新王。”方寸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言无咎守着字墟库,把语源晶当成宝贝,零敲碎打,小打小闹。他想的是在规则的缝隙里苟活。而我要的,是把桌子整个掀翻!”
他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狂热:“你去焚心火窟,把那些沉睡的‘死字’全部唤醒!让它们成为你的力量!我要你,用‘错音’,在这座死气沉沉的城市里,点燃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火!我要全城的‘语能共振网’,都播放你的声音!”
“作为回报,”他顿了顿,“火窟里得到的所有语源,你七,我三。并且,黑市的所有资源,都将向你倾斜。我要你成为言无咎都畏惧的存在——不是清醒的疯子,而是执掌疯狂的君王!”
林昭沉默不语,只是摩挲着手中的“焚字令”。
苏慕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她一把拉住林昭的胳膊:“别听他的!烧书局是‘文宗’的重地,守卫森严,高手如云,那地方就是个陷阱!”
方寸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陷阱,还是机缘,取决于进去的人是谁。对于庸才,那是龙潭虎穴;对于他……”他指了指林昭,“那是化龙池。”
说完,他不再多言,转身抱起昏迷的白纸儿。
“这个‘失败品’,我先替你照看。她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也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个‘名字’带给她的力量和诅咒。等你从火窟出来时,她会成为你最有用的武器。”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黑暗的书架尽头,只留下一句话在空气中回荡:“林昭,别让我等太久。那些被焚毁的名字,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字墟库内,又只剩下林昭和苏慕两人。
“你真的要去?”苏慕的语气充满了担忧,“方寸这个人来历不明,居心叵测,他就是在利用你!”
“我知道。”林昭的回答平静而出乎意料,“但他也说对了一件事。”
他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字墟库的屋顶,望向了城市中心的方向,那里,有一座终年冒着黑烟的建筑,正是十二座烧书局的总局。
“我的力量,来自于‘错’。而言无咎的‘正言之阵’,来自于无数‘正确’的文字。我需要更多的‘错’,更多的‘废字’,更多的‘禁言’来壮大我的《错音诀》。”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言无咎说我偷了他的规则,他说错了。我不是在偷,我是在写一本属于我自己的书。而焚心火窟里那些被焚毁的文字,就是最好的笔墨。”
他松开苏慕的手,走到一旁,盘膝坐下。
他需要恢复力量,更需要将今日一战的感悟彻底消化。
他闭上双眼,心神沉入腰间的打卡器。
随着他心念一动,那流转不休的墨迹终于稳定下来,五个漆黑如夜的古字缓缓浮现在打卡器表面,每一个字都散发着颠覆性的力量。
那五个字是——我自书我命。
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油然而生。
林昭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的某种联系,被这五个字彻底改变了。
他不再是被动接收信息的“打卡者”,而是可以主动“书写”的执笔者。
苏慕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周身气息节节攀升,通脉境五层的壁垒在这股新生的意志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随即轰然洞开!
澎湃的灵力在他体内奔涌,与那股源自“错音”的奇异力量完美交融。
一夜无话。
当天光第一次穿透字墟库的窗棂,洒在林昭身上时,他睁开了眼睛。
一夜的调息,他的精气神已然恢复到巅峰,甚至犹有胜之。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将那枚冰冷的“焚字令”紧紧握在掌心。
令牌上的“焚”字,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意志,微微闪烁了一下,一丝微弱的共鸣从令牌深处传来,像是在回应他的召唤。
苏慕一夜未眠,始终守在他身边。
看到他起身,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为一声叹息:“我陪你去。”
林昭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不,这次,我自己去。”
他不是不信任苏慕,而是焚心火窟的凶险,远超字墟库。
苏慕的力量体系在“文宗”面前,会被克制得死死的。
更重要的是,这是他自己的道,必须由他自己去走。
“照顾好自己。”林昭说完,不再犹豫,转身向外走去。
清晨的街道,行人稀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纸张燃烧后的焦糊味,那是从城市各处的烧书局烟囱里飘散出来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早已成为这座城市独特的味道。
林昭抬头,望向远处那座最为高大、黑烟最为浓郁的建筑。
那里,是“文宗”的喉舌,是文字的坟场,也是他即将踏上的……新的战场。
他握着“焚字令”,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灼热的召唤感正从那个方向传来,仿佛有无数不甘的灵魂,在火窟深处,等待着一个能读懂它们“错”音的人。
打卡器深处,那张模糊的人脸轮廓,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显,带着一丝嘲弄,更带着一丝期待。
林昭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焦糊与死亡气息的空气,此刻在他闻来,却充满了力量的味道。
他的脚步,坚定地踏向了那座焚书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