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的冷意顺着指尖蔓延上来时，余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正靠在跃迁舰的合金舱壁上。
指尖划过墙面，能摸到分子级别的光滑纹路，却摸不到半分温度——这触感陌生得像另一个宇宙的造物，与火星基地实验室里那些带着氧化痕迹的旧设备截然不同。
她猛地转头看向柏亿，对方正盯着舷窗外的虚空发怔。
跃迁舰不知何时已经驶出了火星轨道，舷窗外是纯粹的黑，偶尔有星子的微光掠过，像被谁随手撒在墨里的银粉。
柏亿的侧脸在这种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他下意识摩挲着腕骨处的旧疤——那是三年前在实验室调试引力波探测器时被碎片划伤的，可此刻他的动作里带着一种茫然，仿佛连这道疤的来历都变得模糊。
“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余竹的声音有些发紧，像是被舱内循环系统抽走了水分。
她记得最后一个画面：火星基地的实验室里，裴珏正弯腰调试光谱分析仪，红色的尘粒透过通风管道飘进来，落在裴珏的白大褂上，像几粒顽固的星子。
当时柏亿还在旁边笑，说裴珏再这么不注意，下个月的卫生评比又要垫底……
那画面清晰得能数清裴珏睫毛上沾的灰尘，可下一秒，他们就站在了这艘冰冷的跃迁舰里。
柏亿终于转过头，眼底有细碎的慌乱在跳。
“跃迁前的休眠程序呢？我们没进休眠舱。”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而且……你不觉得这艘船太安静了吗？”
余竹这才注意到，整艘跃迁舰的走廊里竟空无一人。
应急灯在天花板上投下淡蓝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地面上像两道被遗忘的痕迹。
远处传来引擎低沉的嗡鸣，规律得近乎诡异，衬得空气里的寂静更加粘稠。
她忽然想起基地里流传的那些关于“量子记忆抹除”的传闻，心脏猛地一缩——那些被抹除记忆的人，是不是也像这样，在某个陌生的地方突然醒来，连自己是谁都要想半天？
“他们违规安装了设备？”
柏亿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可联邦法律规定，民用跃迁舰必须提前告知乘客……”
话音未落，走廊尽头的自动门“嗤”地一声滑开，一个穿着银灰色舰长制服的身影走了进来。
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闪了闪，余竹看清那张脸时，感觉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
是裴珏。
可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裴珏。
实验室里的裴珏总穿着沾着试剂痕迹的白大褂，头发乱糟糟的，眼镜片上永远蒙着一层薄薄的雾；而眼前的人，制服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连眉峰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利。
他手里拿着光脑终端，步伐沉稳地走过来，皮鞋踩在金属地板上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像敲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
“你们醒得比预计早了十分钟。”
裴珏的声音也变了，少了实验室里的温和，多了几分冷硬的质感，“跃迁程序很稳定，不必担心。”
“裴珏？”
柏亿往前一步，语气里的困惑几乎要溢出来，“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们不是应该在实验室……”
“实验室？”
裴珏皱起眉，光脑终端在他掌心发出微弱的蓝光，“余竹，柏亿，你们的生物体征显示正常，但神经波有点紊乱。”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苍白的脸，“看来跃迁产生的时空涟漪还是影响到了你们的短期记忆。我们半月前就从火星基地出发了，任务是押送新研发的量子引擎核心到a星系，我是这艘‘星尘号’的舰长，这些你们都忘了？”
余竹只觉得一阵眩晕。
半月前？她分明记得最后一个画面里，实验室的日历显示是火星星历67年6月12日，而现在……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个人终端，屏幕上跳动的日期赫然是6月28日。
半月时间，像被谁硬生生从生命里剜掉了，连带着那些本该存在的记忆，都变成了一片空白的雾。
“不可能。”
柏亿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激动，“我们昨天还在讨论暗物质探测器的参数，你当时说……”
“你们一定是记错了。”
裴珏打断他，语气里带上了不容置喙的威严，“你们需要休息。”
他抬手按在走廊的控制面板上，一道柔和的白光笼罩下来，余竹感觉到一股微弱的电流顺着皮肤游走，脑子里的混乱似乎减轻了些，但那种被剥夺记忆的恐慌却像藤蔓一样缠得更紧。
“是记忆抹除装置，对不对？”
余竹盯着裴珏的眼睛，试图从那片深邃里找到熟悉的温度，“你是不是用了那个……”
裴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恢复平静。
“星尘号是军用跃迁舰，按规定配备了量子记忆稳定器，不是抹除装置。”
他的声音放缓了些，像是在安抚，“长途跃迁中，部分乘客会出现记忆断层，这是正常现象。等到达a星系，记忆自然会恢复。”
他转身要走，余竹却忽然想起什么，快步上前一步：“那艘‘转角遇见未来’号的故事，你总记得吧？”
裴珏的脚步顿住了。
走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引擎的嗡鸣在此刻变得格外清晰。
余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熟悉的轮廓里，似乎藏着什么她读不懂的东西。
关于“转角遇见未来”号的故事，是基地里的老研究员们最爱讲的传说。
那艘跃迁舰目的地是50万光年外的同名星球——据说那里有能让人看见未来的奇景。
按跃迁舰的速度，本该是两天的航程，所有乘客在出发前都注入了休眠药剂，可就在驶出25万光年时，休眠系统突然崩溃了。
余竹仿佛能想象出当时的混乱：密闭的舱室里，几千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醒来，窗外是望不到边际的黑暗，跃迁产生的时空扭曲让星舰像一片失控的叶子。
起初只是小声的抱怨，后来不知是谁提起了几百年前的殖民恩怨——A星曾将b星变成殖民地，掠夺资源，奴役居民，那些刻在基因里的仇恨，在密闭空间里被无限放大。
争吵声像野火一样蔓延，从推搡到斗殴，最后有人撬开了武器库。
能量炮的光芒撕裂了船舱，警报声和惨叫声混在一起，最后连求救信号都没能发出来。那艘“转角遇到未来”号星舰，最终坠毁在一片无名星云里，连残骸都没能找到。
自那以后，所有跃迁舰都装上了记忆抹除装置。
出发前抹去乘客关于旅程的记忆，到达后再重新植入，用这种方式避免密闭空间里的冲突。
余竹以前总觉得这规定太冰冷，可此刻，她忽然理解了那种无奈——当人类被抛入失控的时空，记忆或许才是最危险的东西。
“我记得。”
裴珏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所以联邦才规定，长途跃迁必须进行记忆干预。你们只是暂时忘了出发的过程，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走后，自动门缓缓合上，将两人重新关在寂静的走廊里。
舷窗外的星子依旧闪烁，可余竹看着那些光，忽然觉得它们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幻影。
柏亿靠在舱壁上，喃喃道：“算算日子，楚楚这几日该回基地了，昨日你还说等她这次回来一定好好……”
“你是说，我们是被绑上跃迁舰的……”
余竹皱着眉头，声音很轻，“有没有发现实验室里的老裴，从来不会用那种眼神看我们更不会以这种口气和我们说话。”
柏亿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余竹会意，两人穿过走廊，准备去量子记忆库查询跃迁舰的航行日志。
记忆库与舰长室隔五个舱室，两人好不容易躲过监控仪来到记忆库门口。
却见记忆库的门上印着醒目的警告标志：量子记忆干预区-授权人员方可进入。
柏亿伸出手抖了抖，一个量子开锁器出现在手上，正在他准备伸手撬锁的刹那，裴珏的声音立即出现在身后！
“老柏，你俩就如此不相信我？”
话音刚落裴珏的虹膜扫描后，厚重的门缓缓打开。
“进来吧！”
裴珏无奈摊开手，“自己看看才放心！”
余竹和柏亿两人一愣，这才是他们认识的裴珏说话的语气嘛！
室内光线昏暗，数十个透明舱体排列在中央，每个舱体内部都漂浮着淡蓝色的光点，像被困住的萤火虫。
余竹走近其中一个，看到光点组成了模糊的人形轮廓——那是被量子编码的人类记忆。
昏暗中突然射出一束刺眼的白光，余竹本能的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反复闪现着碎片：裴珏在实验室里笑的样子，跃迁舰冰冷的舱壁，“转角遇见未来”号坠毁的星云……那些被割裂的记忆像玻璃碴，硌得她生疼。
引擎的嗡鸣渐渐变得像某种催眠曲，余竹的意识开始模糊。
当余竹再次醒来时，他躺在医疗舱的床上，手腕上连着生命监测仪。
舱壁上的显示屏显示着飞船的状态：仍在航行中，目的地——\"转角遇见未来\"星。
余竹浑身发冷。
那不是已经坠毁的星舰的目的地吗？
她挣扎着坐起来，发现床头放着一本日志。
皮质封面已经起了毛边，烫金的花纹磨得只剩浅淡的印痕，像谁的指纹反复摩挲过。
一种莫名的悸动顺着脊椎爬上来，带着细微的颤栗。
她的手指搭上封面时，才发现掌心已经沁出了薄汗，皮革的凉意透过汗液渗进来，让那阵悸动更清晰了些。
“咔嗒”一声，日记本的锁扣应手而开。
不是什么复杂的机关，倒像是故意等着人来开启。
余竹的手抖了一下，封皮翻开的瞬间，她看见扉页上的字迹——钢笔写就的“穆楚楚”三个字，笔画舒展却带着点潦草，墨色在岁月里褪成了淡青，像初春刚化冻的溪流。
这个名字像一枚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刺进余竹的脑海。
她猛地后退半步，后腰撞在金属书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余竹扶着书架站稳，指尖冰凉得像刚从液氮里捞出来。
她强迫自己深呼吸，目光重新落回日记本上。
纸张已经泛黄发脆，边缘卷成了波浪形，仿佛经历过潮湿与干燥的反复蹂躏。
她颤抖着翻过扉页，下一页的字迹更加潦草，墨水洇透了纸背，在灯光下显出深浅不一的阴影。
“当你打开这本日记的时候，说明你已经来到了‘转角遇到未来’号星舰上。”
“没错！就是‘转角遇到未来’星舰……”感叹号的墨团格外浓重，仿佛能看见写字人当时用力的模样。余竹的指尖抚过纸面，能摸到笔尖划过的凹槽，那里还残留着某种急切的情绪。她继续往下看，视线却像被胶水粘住了——
“还有，我得告诉你，你之所以在此地，是因为咱们原来所处的维度已经坍缩了。”
“坍缩”两个字被画了三道粗线，墨迹深黑，几乎要将纸页戳穿。
余竹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窜上来，瞬间浸透了四肢百骸。
“现在所处的维度只是平行维度。”
日记本的纸页突然被风吹得翻动起来，发出“哗啦”的轻响。
余竹抬头才发现，档案室的通风口不知何时开始送风，带着星舰特有的、混合着臭氧与植物清香的气流，拂起她额前的碎发。
平行维度……
“不得不说，咱们都是幸运的人，毕竟从坍缩维度逃出来的人不多！”这句话的末尾画了个歪斜的笑脸，可余竹却从中读出了彻骨的悲凉。
冷汗顺着脊椎蜿蜒而下，浸透了白大褂的内衬，贴在皮肤上凉得发疼。余竹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连带着日记本也跟着晃动，字迹在她眼前忽明忽暗。
“作为维度坍缩的幸存者，我善意的提醒你，咱们得严格遵守现有维度的规则，否则会被流放去‘诅咒之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