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无人接听的独白
将吴筱悠那份被定价的童话悄然“安葬”在乐园的角落之后,林夏感到一种粘稠的疲惫。那并非身体的劳累,而是精神上沾染了过多尘世纷争与扭曲后的滞重感。她需要一个更私密、或许更接近普通人情感内核的故事来洗涤。于是,她的意识沉入“还愿系统”,触碰到了第88任机主,“催婚”反抗者张薇留下的印记。
姓名: 张薇
占号时间:2018年4月 - 2022年11月
核心执念:在铺天盖地的“为你好”和“人生规划”中,扞卫自己选择孤独或等待真爱的权利,并让母亲真正“听见”她的声音。
弃号原因:在最后一次、也是争吵最激烈的一次相亲失败后,与母亲爆发剧烈冲突,愤而摔碎手机(连同SIm卡),离家出走,彻底切断与家人的联系。
残留愿望:希望母亲能明白,她并非抗拒幸福,只是抗拒被安排、被定义的幸福。她渴望被理解的,是她内心那份宁缺毋滥的坚持,或者说,仅仅是她的“不妥协”本身。
林夏拨通了号码。听筒里传来的,是一段极具家庭日常感,却又充满压抑和张力的音频——伊始是厨房里炒菜的滋啦声、电视里播放的家庭伦理剧对白,背景音里还有一个女人(母亲)不间断的、絮絮叨叨的念叨声,内容模糊,但那种关切与压力交织的语调清晰可辨。接着,声音场景切换到一次激烈的争吵,女人的声音变得尖利:“……你都多大了?!我为你好你知不知道?!那个小王有哪里不好?!……” 一个年轻女声(张薇)带着哭腔奋力反驳:“……我的生活不是你的!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然后是重重的摔门声,以及一段长时间、令人心碎的啜泣(不知是母亲还是张薇)。最后,所有声音戛然而止,被一种物理性的、SIm卡被折断的清脆“咔嚓”声彻底终结。
这声音里没有商业世界的倾轧,没有艺术理想的幻灭,没有漂泊的孤独,也没有网络暴力的残酷,而是一种更普遍、更贴近骨血的痛苦——原生家庭的爱与控制,自我意志与亲人期望的激烈碰撞。
“还愿系统”此次的线索,指向了一个普通的居民小区,以及一个被反复拨打、却永远无法接通的电话号码(张薇母亲的号码)。林夏来到了那个小区,她没有贸然上门,只是远远地、通过系统赋予的微弱感知,观察着那个家庭。
她“看”到一个头发花白、身形微胖的妇人,常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对着窗外发呆,手里有时会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张旧照片(依稀是张薇学生时代的模样)。家里的固定电话偶尔会响起,妇人总会急切地跑去接听,但每次接起后,脸上的期待都会迅速黯淡下去,变成更深的落寞。她还是会和邻居、老姐妹聊天,但话题总是不自觉地绕到“女儿太倔”、“不听话”、“不知道现在在哪”上面,语气里混杂着担忧、埋怨,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悔。
林夏也捕捉到了张薇残留的强烈情绪碎片,那不仅仅有愤怒和委屈,还有深藏的不舍与担忧。她在离家出走后,曾用公共电话尝试性地拨打过这个号码(她自己的旧号),似乎想听听家里的留言,或者仅仅是一种习惯性的联系冲动,但最终都在拨通前挂断。她的执念,并非真的要老死不相往来,而是在那场决绝的断裂之后,依然渴望跨越争吵的废墟,让母亲理解她离开的“为什么”。
“还愿”的方式,不是让林夏去扮演调解员(那只会适得其反),也不是要找到张薇现在的联系方式(那违背了她的意愿),而是要为这对母女之间那座由“语言”砌成的、坚固的隔墙,找到一扇无声的、可以透气的窗。
林夏注意到,张薇母亲在整理旧物时,反复翻看一个上了锁的旧木盒。通过系统对残留意念的解读,林夏得知那里面装着张薇从小到大获得的各种奖状、成绩单,以及一些她小时候写给母亲的、字迹稚嫩的生日卡片和“保证书”(“保证听话”、“保证考一百分”)。那是母亲珍藏的、关于“乖女儿”的记忆凭证。
而张薇在弃号前,曾在手机备忘录里断断续续写下一篇长长的、未曾发送的“给妈妈的信”,里面详细诉说了她在一次次相亲中的尴尬与不适,对母亲安排的人生的窒息感,以及她对自己未来的迷茫与坚持。那不是争吵时的气话,而是相对平静状态下,试图沟通却最终失败的心血。
林夏决定,做一个“信息的窃贼”与“无声的信使”。
她在一个傍晚,趁着张薇母亲下楼遛弯的短暂空档,利用一种非物理性的、类似于“意念投射”的方式(这是系统随着任务进行而逐渐显现的能力),影响了母亲的想法,让她“突然想起”那个旧木盒的钥匙放在哪里。妇人回家后,果然鬼使神差地找到了钥匙,打开了木盒。
在妇人翻看那些旧物,沉浸在过往回忆中时,林夏再次动用能力,将张薇手机备忘录里那篇未发送的信件内容,以极其微弱、如同潜意识低语般的方式,萦绕在母亲的感知里。这不是强行灌输,而是引导她“自然”地“回想起”女儿可能有的这些想法和感受。
同时,林夏也捕捉到母亲内心深处,除了抱怨之外,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担忧——“一个人在外面安不安全?”“吃得好不好?”“会不会遇到坏人?”“天冷了有没有加衣服?”
林夏将这些最朴素的、剥离了“催婚”外壳的母爱担忧,同样以意念碎片的方式,投射向远方不知身在何处的张薇。这并非精准的定位传送,而是一种弥漫性的、向宇宙发送的祈愿信号,希望这份褪去了控制欲的纯粹关心,能被那个决绝的女儿感知到一丝一毫。
做完这一切,林夏再次拨通了那个属于张薇的、早已空号的号码。
这一次,听筒里传来的不再是争吵和碎裂声。首先响起的,是旧木盒被打开的、轻微而沉闷的“咯吱”声。接着,是信纸被展开的窸窣声,伴随着一种无声的、却沉重如山的阅读感。然后,是一声母亲压抑的、混合着恍然与心疼的悠长叹息,以及远方某个角落里,张薇仿佛在睡梦中接收到一丝温暖时,微微蹙起的眉头缓缓松开的细微动静。最后,所有声音化作一片寂静,但这寂静不再是冰冷的决绝,而是一种饱含了复杂情感、仿佛暴风雨过后,天地间残留着湿润与反思的宁静。
在林夏的感知中,那个在争吵后摔门而出、泪流满面的张薇的虚影,和那个坐在空荡房间里、对着女儿旧照默默垂泪的母亲虚影,虽然依旧相隔遥远,但她们之间那堵由误解和伤害筑成的高墙,似乎松动了一砖一瓦。母亲仿佛第一次“听”懂了女儿沉默的呐喊,而女儿仿佛也模糊地感应到了母亲担忧的核心。她们没有和解,没有团聚,但那种尖锐的、互相切割的痛苦,似乎被注入了一丝柔和的、名为“理解”的缓冲地带。
张薇的虚影回头望了一眼家的方向,眼神复杂,但不再全是怨恨,然后转身,更加坚定地融入了属于自己的未来。母亲的虚影则轻轻抚摸着那些旧物,长长叹了口气,将那张旧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盒中,缓缓盖上,仿佛也同时封存了一段过于激烈的过往。
执念已了。
林夏离开那个小区,夜色已然降临。家家户户窗口透出温暖的灯火,里面上演着无数类似或不同的悲欢。她意识到,有些“还愿”,并非达成圆满的结局,而是在僵持的困局中,引入一丝微光,让对峙的双方,都能在这微光中,稍稍看清彼此,也看清自己。这个号码所承载的,不仅是时代的宏大叙事,更是这些发生在餐桌旁、客厅里,无声却惊心动魄的战争与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