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最后的守陵人
档案馆共鸣所指向的“古代建筑彩绘”技艺,其核心焦点,经过林夏与档案馆的深度交互和陈舟的史料交叉比对,最终锁定在远离都市喧嚣的西北地区,一个名为“祁镇”的古旧小镇。镇上保留着一片规模不大、但规制严谨的明代早期陵寝建筑群——瑞王藩墓。而共鸣最强烈的源头,正来自于这片陵墓享殿梁枋上,那已历经数百年风雨、色彩却依然隐约可辨的精美彩画。
更重要的是,档案馆调取并关联了近期一些零散的游记、地方志修缮记录以及附近村民的口述记忆,所有这些碎片信息都指向同一个人——一位被称为“周老爷子”的年迈守陵人。据说,他是方圆百里唯一还能完全识读、并懂得如何修复这套古老“旋子彩画”技艺的人。
“瑞王藩墓,周老爷子……”陈舟在地图上标出祁镇的位置,眉头微蹙,“地方很偏,交通不便。资料显示,那处陵墓只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经费和关注度都很有限。这位周老爷子,如果真如档案馆感知和这些零碎信息所说,那他就是一座活着的、却在急速风化的‘人文丰碑’。”
“时间可能不多了。”林夏补充道,她脑海中还回荡着那位已故老匠人记忆碎片中的叹息,“档案馆传递出的紧迫感非常真切。我们必须尽快动身。”
这一次,由林夏和陈舟亲自前往。苏哲留下统筹日渐繁忙的“寻亲灯塔”项目日常运营,并继续完善“技艺传承”项目的初步框架和伦理考量。
辗转飞机、火车,又换乘了长途汽车,最后搭上一辆当地老乡运货的破旧三轮车,林夏和陈舟才在尘土飞扬中抵达了祁镇。小镇古朴而寂静,青石板路斑驳,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格外缓慢。按照档案馆提供的模糊方位和沿途打听,他们终于在镇子边缘、一片苍松翠柏掩映的山坡下,找到了瑞王藩墓的入口。
低矮的围墙,褪色的朱红大门虚掩着。推开时,发出沉重的“吱呀”声。陵园内异常整洁,却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松针的沙沙声和偶尔的鸟鸣。享殿孤寂地矗立在陵园中轴线上,飞檐翘角,木构上的彩画虽已黯淡、剥落,但残留的青绿底色、勾勒的金线以及繁复的旋花图案,依然能窥见昔日的庄严与华美。
“有人吗?”陈舟扬声问道。
过了好一会儿,享殿侧面一间低矮的、用作工具房和休息室的小屋里,慢悠悠走出一个身影。那是一位身形佝偂、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的老人。他满头银发,脸上布满深壑的皱纹,但一双眼睛却并未浑浊,看过来时,带着历经世事的淡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你们是……?”老人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
“周老爷子您好,”林夏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恭敬而真诚,“我们是‘山河档案馆’的工作人员,是一个致力于记录和保护传统文化记忆的公益机构。我们听说,您是守护这片陵墓,并且非常了解这上面彩画技艺的老师傅。”
她指了指享殿梁枋上那些古老的图案。
周老爷子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慢慢走到享殿的台阶前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旧的烟斗,慢条斯理地填着烟丝。“山河档案馆?没听说过。”他点燃烟斗,吸了一口,烟雾袅袅升起,“我这把老骨头,守着这破陵墓几十年了,没什么好记录的。”
他的态度冷淡,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对外界的疏离和戒备。
陈舟没有气馁,他在老爷子旁边不远处坐下,没有急着追问彩画,而是看着享殿说道:“这‘旋子彩画’,用的是‘烟琢墨石碾玉’的做法吧?线路子还这么清晰,保存到现在,真不容易。”他引用了之前从档案馆和老匠人记忆碎片中学到的专业术语。
周老爷子准备递到嘴边的烟斗顿住了,他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看陈舟:“你懂这个?”
“略知皮毛。”陈舟谦逊地说,“只是觉得可惜,现在能完全读懂这套‘语言’的人,怕是越来越少了。”
这句话,似乎轻轻触动了老人内心深处的某根弦。他沉默地吸了几口烟,目光投向那些色彩斑驳的梁枋,眼神变得悠远而复杂。
长时间的静默后,他忽然叹了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仿佛承载了几个世纪的重量。
“是啊……快没人懂了。”他喃喃道,像是说给他们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爷爷的爷爷,就是干这个的。传到我这儿,是第五代了。以前,这是营生,是手艺,更是规矩。什么等级用什么图案,什么部位用什么颜色,线怎么起,粉怎么贴,金怎么渡……都有定式,错一点,就不是那个味儿了,也镇不住这殿宇的‘气’。”
他的话匣子似乎打开了一条缝。林夏和陈舟安静地听着,不敢打扰。
“看见那枋心线上的‘宝珠’没?”周老爷子用烟斗虚指了一下,“得用西藏的佛青,研漂到极细,兑上特定的胶,画出来才透亮,几百年不掉色。现在的化学蓝,不行,死沉。”他又指向另一处,“那箍头部分的‘柿子花’,花瓣的尖儿必须这么卷,这叫‘活气’,现在的年轻人,画出来都是死的。”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时而指向梁枋的某个细节,时而陷入短暂的沉默。阳光透过树影,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跳跃。
“以前跟着我爹学艺,光是磨颜料、熬胶,就得学三年。现在?谁有那个耐心?”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镇上以前还有两个年轻人好奇,来看过,听我说了几天,嫌枯燥,嫌没钱赚,都跑出去打工了。这陵墓,上头拨的那点修缮款,也就够补补瓦,捉捉漏,想大修?想把这彩画重新做一遍?做梦喽。”
他拍了拍身边的石阶,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与孤独:“我今年七十八了,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我这套东西,脑子里记的,手上会的,带不走,也传不下去。等我两眼一闭,脚一蹬,这套侍弄了五代人的老手艺,也就跟着我一起,埋进这土里了。有时候半夜醒来,听着这殿里的风声,都觉得像是我那些祖师爷们在叹气……”
林夏看着老人佝偂的背影,听着他平静语调下掩盖不住的巨大遗憾,心中酸涩难言。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从这位“最后的守陵人”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与档案馆共鸣同源的、关于技艺失传的深切忧虑,是如此具体,如此沉重。
他不是在诉苦,而是在陈述一个他无力改变,却必须眼睁睁看着它发生的、文明血脉断流的悲剧。
陈舟轻轻碰了碰林夏的手臂,用眼神示意。林夏明白,是时候了。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周老爷子面前,蹲下身,让自己的目光与他平视,语气无比诚恳:“周老爷子,我们这次来,不是仅仅为了记录。我们想试试,看能不能用现在的一些新办法,把您脑子里的这些学问、手上的这些绝活,尽可能原原本本地‘留下来’。比如,用特殊的相机把每一个细节拍下来,用能记录动作的机器把您怎么画的过程录下来,甚至……看看能不能,帮您找到真正愿意学、也能沉下心学的传承人。”
周老爷子握着烟斗的手微微颤了一下。他抬起眼,深深地看向林夏,那目光里充满了审视,以及一丝几乎不敢点燃的、微弱的希望火光。
“留下来?”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像是在品味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
“对,留下来。”林夏坚定地点头,如同做出一个郑重的承诺,“不让它跟您进黄土。让后面的人,哪怕再过几百年,也能知道,咱们的老祖宗,曾经用怎样的智慧和手艺,创造出这样的美。”
陵园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风过松涛的呜咽声,如同历史的回响。
许久,周老爷子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他没有看林夏和陈舟,而是仰头望着享殿那庄严而残破的穹顶彩画,用一种仿佛下定某种决心的语气,沙哑地说道:
“明天……早点来。我带你们,看看我的‘家伙事儿’。”
第134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