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砚心那边雷厉风行、直扑前线的风格不同,周锐领受“成本与效率优化小组”的任务后,陷入了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忙碌。他的战场不在各个校区,而在浩如烟海的财务报表、供应链数据、运营模型和那些看似合理却经不起推敲的惯性支出里。
他的办公室成了临时指挥中心,白板上画满了复杂的流程图和结构图,几张桌子上堆满了从各部门调来的账目和合同副本。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焦苦味和打印纸的独特气息。周锐脱掉了西装外套,衬衫袖子挽到手肘,眼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每一行数字,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痕迹。
这对他而言,是一场与自己过去信奉理念的搏斗,也是一次深刻的洗礼。他曾是“速度至上”、“规模为王”最坚定的鼓吹者和执行者。为了开拓市场,他默许甚至鼓励了一些“灵活”的财务手段和“高效”却粗糙的运营方式。如今,林砚要他亲手拆解自己参与搭建的、如今却显出臃肿和漏洞的架构,滋味复杂难言。
“王总监,”周锐指着屏幕上一条连续十二个月稳定支出的“区域性媒体关系维护费”,语气平静无波,“请解释一下,这笔每月五万的费用,具体维护了哪些媒体关系?产生了哪些可量化的正面报道?相关的合同、票据和成果报告,为什么财务部只有付款记录,没有附件存档?”
被问到的市场部总监额头瞬间冒汗,支吾着试图用“惯例”、“人情维系”等词汇搪塞。
“在公司新的‘清风’纲领下,没有说不清的‘惯例’。”周锐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给你二十四小时,把所有相关材料补齐,并提交一份详细的说明报告。如果无法证明其合理性和必要性,这笔费用以及后续所有类似费用,将永久性砍掉。相关责任人,按公司新规处理。”
对方脸色一白,讷讷应声,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这仅仅是开始。周锐像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机器,带领着小组成员,沿着资金的流向,梳理每一条血管。
他们发现,某些校区的物料采购价格,远高于市场平均水平,进一步追查,发现采购负责人与特定供应商之间存在不清不楚的私下往来;他们发现,为了追求所谓的“氛围营造”,许多校区在非必要的装饰和消耗品上投入过度,大量华而不实的物品堆积在仓库;他们发现,由于缺乏智能排课系统,校区教室利用率极不均衡,高峰期人满为患,平峰期大量空置,无形中浪费了巨大的租金和人力成本。
更让周锐感到触目惊心的是,在高速扩张的压力下,为了快速开设新校区,许多选址评估流于形式,导致部分校区地理位置不佳,天然客流不足,完全依靠烧钱营销维持,成了吞噬资金的无底洞。
“砍掉。”周锐在面对一份关于关闭连续亏损半年以上的十五家边缘校区的提议时,只沉默了片刻,便沙哑着嗓子下达了指令。笔尖在文件上划过,带着决绝。他知道,这背后涉及到的人员安置、租约赔偿都是棘手的问题,但长痛不如短痛。
他亲自带队与核心物料供应商重新谈判。不再是过去那种你好我好的合作关系,而是带着详尽的市场比价数据和严格的品质要求,寸土必争。他摒弃了那些关系复杂、价格虚高的中间商,尝试与源头工厂建立直接合作。过程充满拉锯和博弈,甚至不乏威胁和利诱,但周锐顶住了压力。他知道,每降低一分钱的成本,就是在为公司的“健康”增加一分底蕴。
最大的挑战,来自于构建更精细化的校区运营模型。过去,考核校区经理的核心指标几乎是唯一的——营收和利润。现在,周锐和他的小组需要设计一套更复杂的指标体系:不仅要看营收利润,还要看教室利用率、师资成本占比、物料损耗率、用户复购率、客单价、传承人满意度、甚至能耗水平。
“这太复杂了!下面的校区经理根本没办法同时兼顾这么多指标!”有运营部的老员工提出异议。
“那就培训!直到他们能兼顾为止!”周锐罕见地发了火,将一叠数据拍在桌上,“看看这些数据!一个校区,营收很高,但师资和物料成本占比离谱,用户复购率极低,传承人怨声载道!这说明什么?说明它在杀鸡取卵!是在透支品牌和未来!这样的高营收,有什么意义?!我们要的不是昙花一现的数字,是可持续的健康增长!”
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与数据团队的同事一起,没日没夜地打磨这套新模型,力求在复杂性与可操作性之间找到平衡。他亲自给各大区负责人开会,一遍又一遍地讲解新模型的逻辑和重要性,回应他们的困惑和抵触。
这个过程是痛苦且耗人心力的。他常常在深夜独自一人对着满屏的数据和图表,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有时,他会想起沈砚心那边传来的消息——哪个校区又查出了严重问题,哪个滥竽充数的讲师被当场清退。他会下意识地点开内部通报系统,看到那份由沈砚心签发的、措辞严厉的教学整改通知,心情复杂。
他意识到,林砚是对的。如果他负责的“增效”不能与沈砚心负责的“提质”同步,那么所谓的效率提升,很可能演变成更精致的唯利是图。成本控制,不是为了榨取更多利润,而是为了将资源更有效地投入到真正能创造长期价值的地方——比如,确保传承人获得合理回报,比如,采购更优质安全的材料,比如,开发更能提升学员体验的课程和系统。
当他看到第一版智能排课系统的模拟运行结果,显示全国校区平均教室利用率有望提升百分之二十时;当他拿到重新谈判后的核心物料采购价,总体成本下降了百分之十八时;当他看到那份关于关闭十五家亏损校区的报告,预计每年能减少数千万无谓亏损时……一种不同于以往攻城略地的成就感,缓缓在他心中升起。
那是一种类似于园丁修剪掉病枝烂叶,看着树木主干更加茁壮、脉络更加清晰的踏实感。他依然信奉商业的逻辑,但他开始真正理解,什么是“健康”的增长,什么是“可持续”的模式。
这场洗礼,洗去的或许是他曾经的浮躁与短视,沉淀下的,是对“非遗纪元”这份事业更深层次的责任与认知。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布满挑战,但至少,他亲手握紧了方向盘,开始修正航向。
第256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