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拉汝赤不同于大周以往的任何一位皇后,周唯的祖母戎威太后能带兵上阵已然是逾越了祖制,可错拉汝赤更是开创了大周的先河,不仅仅因为他是男子,还因他手中握着几乎可以与皇帝抗衡的权力。
鲜血很快染红了几人的后背,连军棍打在身上的声音都从清脆变得沉闷且黏腻,然而错拉汝赤没下令,便没有人敢停下来,行刑官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打。
“请殿下高抬贵手!”褚河实在不忍心,站出来道,“他们尚有余力,请殿下允许他们以后在战场上将功折罪。”
错拉汝赤终于抬眼看了看面前的几个人,行刑官立刻停了动作,满眼期待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收回成命。
“陛下有令?”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凉了半截,这意思就是皇帝不下令,他便要由着性子来,何时舒坦何时了,但周唯刻意避开行刑这日,显然是不愿插手这件事……行刑官不忍地看了看华九,咬着牙准备继续打。
错拉汝赤不想当什么宅心仁厚的人,华九护主没有错,可他想见周唯一面有错吗?这人冷眼旁观他的生死,他不能怨恨吗?周唯偏袒几人不忍重罚,他难道不能心有不满吗?既然心有不满,那为什么不可以让自己痛快一些!
然而就在他默许行刑官继续时,余光突然瞥见不远处的一抹身影,那身影不远不近地矗立在那儿,不知看了多久。
“停!”
错拉汝赤突然站起来,后槽牙咬的吱吱作响,一把将手边的茶盏摔在地上,他看着华九的眼神从奚落玩味骤变成憎恨与不甘,接着冷哼一声拂袖离开。
华三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哪怕人到知天命的年纪也依旧如此,在属下几人的搀扶下龇牙咧嘴地站起来,却还有闲心跟一旁同样狼狈的褚江炫耀:“给我行刑的兄弟动作慢了不少,我只挨了二十八下。”
“有病,这也值得炫耀?”
褚江鄙夷道,他其实更擅长谋划与调度,体质要比华三几人弱不少,此时已经有些吃不消,但看华九盯着某处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全然没有自己这般狼狈,于是本着在死对头面前不能丢人的原则,强打着精神问到:“喂,才三十几廷杖而已?你不会被打傻了吧?”
华九神色复杂地看看他,又收回目光继续看不远处那抹越跑越远的身影。
错拉汝赤来到周唯的营帐,他直觉此时不是什么好时机,起码他现在无法平心静气地与周唯交谈,但来都来了,不把剩下的气撒了怎么行!
“太子为什么会在那里?”
周唯虽没回答这个问题,可他的沉默就是答案,一切再清晰不过,根本无需回答。
“你不想罚他便不罚,何必专门做戏给我看?”错拉汝赤讽刺道,“劳民伤财,连太子殿下都搭进去,这买卖划算吗?”
“他们需要长个教训,”周唯顿了顿继续道,“而你需要出这口气,你要监刑的目的不也正在于此吗?”
错拉汝赤眯了眯眼睛,怒火几乎就要压制不住:“你在埋怨我?我难道做错了?”
周唯起身走近,无奈道:“你没错,可华九……我不能要他的命。”
难道我会要他的命?错拉汝赤急火攻心忍不住身形摇摆了一下,周唯上前一步想扶着他,却被他一把推开,难免也有了些怒意,不悦道:“身体还未恢复,这么大气性作甚?”
错拉汝赤口不择言道:“说到底他也没做错什么,可我就是将怒气都撒在了他身上,还要亲自监刑企图再下黑手,逼得你不得不推出个八岁的孩子,让他看看我本性有多残暴多无情多冷血,我曾经对他流露的包容有多虚伪!这样你就满意了?”
“你要罚他便罚了,要做什么我也都让你做了,你还闹什么!”
错拉汝赤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你问我在闹什么?你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算计我利用我,现在你问我闹什么?”
周唯本意就是想让太子去求个情,谁知错拉汝赤这家伙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用善意揣测别人,如今变本加厉,一言一行都变得乖张暴戾,竟还觉得自己利用他算计他!这谁忍得了!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什么叫利用和算计!我这几十年的真心都喂了狗不成!”
话音刚落两人皆是一怔,错拉汝赤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而周唯却怀疑自己脑袋出了问题。
“好啊,真好!”错拉汝赤抽出搁在一旁的周唯的佩剑,毫不犹豫地冲着对方刺了过去,“前有华九说我狗咬吕洞宾,后有你在这儿感叹一片真心喂了狗,你们可真是亲如一家!你想杀的人我去杀,你想要的兵我去抢,你需要的大臣我去挽留,你随手一挥想要一副爪牙,我也能倾注心血组建鸢尾阁……”
闻声前来护驾的人见皇后这样,不敢上前阻拦也不敢退出去,只能站在一旁严阵以待。
“都给我滚出去!”错拉汝赤终究不忍心冲周唯下手,便把火气都撒在了近卫身上,“怎么,都想留下来看看何为咬人的狗不叫吗!”
这句话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仿佛透过营帐看到了迦止国生灵涂炭一片荒芜的模样,这可是他亲手种出的恶果,是他把曾经迦止国最强的军队给了周唯,是他逼疯了赫连昭阳,可他始终都逃不过当狗的命运,主子指哪儿他就得去哪儿……王后,皇后……都是笑话。
他双手无力地垂下,低着头自嘲的笑了笑:“我他娘的还不是你周唯养的疯狗?”
帝王之剑比寻常的剑精致华美,因此自然也会沉重一些,以至于它被丢弃在地发出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响亮。
这沉闷的一声重重砸在了周唯的心上,他将侍卫们都轰了出去,伸出手企图将错拉汝赤拉近一点,但手悬在半空却又不敢再往前了,只因面前这人憔悴得仿佛要碎了一般,脆弱到他根本不敢去触碰。
“阿鸢……我无心的……我……”
这句话说完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无心有心又能如何?不都是一样的伤人吗?
但他没想到错拉汝赤竟然主动走了过来,发泄一通后倒是平静了许多,却平静地让人恐惧,果然,错拉汝赤摸了摸他的脸,道:“我从未像此刻这样迫切地期望你孑然一身,这样你就能只属于我,对我予取予求,言听计从。可我忘了,你身边总是围绕着许多人,对你极尽宠爱的父亲,全心全意护你长大的母亲,为你筹谋铺路的姑母,对你忠诚无二的护卫,爱你到不惜舍命救你的兄长,还有崇拜你爱慕你的后妃,依赖你的儿子,为江山兢兢业业的大臣……而我也只是其中之一。”
错拉汝赤收回手,缓缓转身,企图用这种方法掩饰眼中氤氲的水汽。
“我永远得不到全部的你,就算没有后宫那些女人,也会有与你血脉相连的至亲和你身处高位不得不忌惮和倚仗的人,”错拉汝赤突然笑起来,可那笑声悲凉又无助,“我曾说过只要你,其他什么我都不在乎,如今看来我做到了,我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只剩你了……”
错拉汝赤说的每一句话都让周唯心慌,他赶忙接着对方的话说到:“阿鸢,我也只要你,我……”
错拉汝赤背对着周唯摇摇头,紧紧捏着胸口的衣服说:“你不必愧疚,这不是你的错,你是皇帝,没办法只在乎我一人……所以阿唯,不如就这样吧。”
周唯似乎有一瞬间的失聪:“你说什么?什么叫就这样?”
“我只想爱你,可爱你就要学着一同爱别人……做一个端庄贤良的皇后,一个温和慈爱的父亲,一个孝顺有礼的儿子,可到头来我还是众人眼中那个可以随时被抛弃的人,而他们敢放弃我的底气又来源于那个我深爱的男人。”
“我从未放弃过你,”周唯重复道,“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错拉汝赤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答非所问道:“只要你需要,我永远都在。”
“我一直都需要你。”事已至此周唯知道已经无法挽回,可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无论我是不是皇帝,我都需要你,我爱你啊!”
这话错拉汝赤就像没听到似的,兀自继续说着自己的话:“鸢尾阁的事我会都交给褚江,各个大臣的来历背景还有势力范围你大概都知道,记不清的就让人去鸢尾阁的私库查,私库最后一道钥匙就放在我床边的暗格里,你知道的……”
接着他顿了顿,似乎是在回想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对了,还有……唔!”
周唯突然吻了上来,明明很是急迫却又带着小心翼翼,他使出浑身解数挑逗着错拉汝赤,渴望得到他同样热烈的回应,可错拉汝赤却推开了他,道:“我不是一时兴起做的这个决定。”
“你要去哪儿?”
“先去雪山神殿,阿古拉的尸身还在那里。”
“然后呢?”周唯不死心地问,“之后去哪儿?”
错拉汝赤茫然地摇摇头:“走哪儿算哪儿。”
“住何处?如何算是我需要你?需要你我又该如何找你?该从何处得知你的踪迹?你是否还会像以前那般留下线索给我……”周唯越来越慌张,捏着错拉汝赤肩膀的手也越收越紧,直勾勾盯着他,眼中杂糅着茫然与无助,还有些任谁看了都不落忍的水气,试探地问,“你还会回来吗?”
错拉汝赤失笑,反问:“回何处?你身边容得下我?”
周唯哑然,绝望的收回手,苦涩地问:“若我没让太子去求情,你会离开吗?”
错拉汝赤讳莫如深地笑了笑,沉默着给了周唯一个答案。
这正是周唯选择让太子求情的原因,错拉汝赤怕太子小小年纪接触过于残暴血腥的东西,于是一直小心护着……如今他却利用太子强迫错拉汝赤对差点要了他命的人手下留情,这难道不是算计和利用?
他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想强迫自己换上一副笑脸,可嘴角就像灌了铅一般沉重,最终只能屈服于现实,低声道:“照顾好自己。”
“嗯,”错拉汝赤深深看了他一眼,在转身离开前小声回应,“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