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拉汝赤到底还是没接受摄政王的头衔,这可难坏了周潜,大半夜都得醒来为这事儿发愁一会儿。
“陛下,别愁了,赶明儿臣妾陪您出宫,咱再跟父后好好聊聊。”
“可他……哎呀!”
周潜也想听楚轻竹的建议跟错拉汝赤好好聊,可那人一直买醉,烈酒当水喝,不顾太医叮嘱也不理会他苦口婆心的劝阻,偶尔清醒过来敷衍的说两句“知道了我没事”,然后继续该做什么做什么。
如今他登基,按着错拉汝赤的意思瞒下了周唯的遗诏,但还是给他封了摄政王的爵位,谁知这家伙死活不肯受封,不当摄政王,也不当太后,问他想做什么,就只会抱着酒坛迷迷糊糊地说:“你父皇要封我当皇后我都不干,摄政王,我才不干呢……”
“轻竹,快快快,快帮我按一按,”周潜抱着脑袋倒在床上,愁容满面地说,“一想起爹爹我就头疼,头疼头疼,特别头疼……”
“陛下,你跟父后说过没名分百年之后不可与先帝合葬的事吗?”楚轻竹突然问。
周潜本来眯着眼舒舒服服地枕在楚轻竹腿上,听到这话突然睁大眼睛,盯着楚轻竹兴奋道:“对啊,我怎么把这事忘了?明日我就去找爹爹,需得好好吓一吓他才是。”
第二日周潜带着楚轻竹找上了错拉汝赤,不出意外错拉汝赤依旧处于宿醉未清醒的状态,周潜怕说太多这人没耐心听,便开门见山道:“爹爹,您现在不要爵位不要名分,那百年之后与父皇合葬的可就是我母妃,当朝唯一的太后娘娘了。”
错拉汝赤瞬间清醒过来,还隐隐透着些愠怒与狠厉,他瞥了眼二人,虽没说一句话,可那眼神却吓得楚轻竹浑身一激灵,赶忙道:“父后您误会了,陛下只是想劝您接受摄政王的爵位……”
楚轻竹越说越小声,最后索性藏在周潜背后怯生生地看着错拉汝赤,生怕这人吃了她似的。
“威胁我?”
“不敢不敢,”周潜连连摆手,“我们的意思是,您若继续做皇后殿下,那是差辈分了,可您若是连个像模像样的封号都没有,那百年之后与父皇合葬时,只怕是连牌位都不好写。”
“怎么不好写?太后皇后不都是后,写一个后字很难吗?”
周潜倒还没针对这样的回答准备过说辞,一时间有些哑口无言,错拉汝赤武力高强又蛮不讲理,他是打打不过,说说不通,最后只能破罐破摔道:“您不受封百姓会以为我薄待您。”
错拉汝赤忍不住“啧”一声,重新抱起桌上酒坛,咕咚咚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摆摆手说:“早这么说我不就明白了……你随便拟个封号吧,我不当什么摄政王,也对你们大周的政权没兴趣。”
后来周潜与内阁绞尽脑汁为后世的男后设立了个御王爵位,与亲王同禄,至此错拉汝赤这一难题才彻底得到解决。
他挂着这一虚衔无所事事,或跑马发呆,或帮周潜解决一些棘手的问题,或回宫中囿院逗逗猫狗,整日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交流,就这么在自己筑起的高墙中生活了五年,直到某日在驭马轩碰上一个人。
这日错拉汝赤照旧来驭马轩牵马,恰逢草原砂旗部送来了一批还未脱野性的小马驹,错拉汝赤鬼使神差地驻足望去,一眼就看到了其中一个训马师,那人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马,手中紧握着缰绳,神情严肃动作却游刃有余,而那面容和身形……
“那是谁?”
驭马轩的管事顺着错拉汝赤的目光看过去,心中已然明了,赶忙道:“回殿下,那是新来的训马师,名李未庭,今年二十岁,钦州人……”
错拉汝赤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后翻身上马。
“给他一匹马,让他来南林马场。”
南林马场是多年前错拉汝赤闲来无事给自己修的跑马场,那时周唯总抽空陪他来跑马,只是后来周唯身体越来越差,二人来的次数便少了很多。
就在错拉汝赤吹着微风陷入回忆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他转身向后看去,不由得勾起嘴角,还真像……
“草民李未庭叩见御王殿下。”
“起来吧,”错拉汝赤骑马绕着这人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道,“陪我跑跑马。”
“是,草民遵旨。”
错拉汝赤跑马时总也忍不住回头看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恍然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周唯也是如此跟在后边一直看着他,他每每回首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盛满的爱意。
“吁!”错拉汝赤突然没来由地心烦,一扯缰绳迫使马转过身与迎面而来的李未庭面对面。
李未庭莫名其妙被一脚从马上踢下来,还没来得及跪地磕头便被钉在身侧的两枚飞镖吓得站不起来。
错拉汝赤走近,面色不悦地提着衣领将人狠狠甩在树上,匕首抵着他的脖子,问:“谁派你来的?”
“殿,殿下何出此言?”
错拉汝赤没耐心跟这人废话,一枚银针毫不留情地刺穿他的手掌,再次问到:“谁派你来的?”
“草民不知殿下何意……”
错拉汝赤冷哼一声:“来人,剐了他!”
看着突然出现的几个黑衣人,李未庭是彻底被吓破了胆,失声尖叫道:“陛下!是陛下让我来的!”
错拉汝赤再次上前捏着李未庭的下巴左瞧右看,神情竟是瞬间冰雪消融,变得温柔可亲起来,低声道:“知道陛下为何让你来吗?”
“知道……”不知被扎到了什么穴位,李未庭的右手钻心的疼,颤抖着却也不敢吭一声,只能小心翼翼地说,“草民不敢欺瞒殿下……”
话音未落,错拉汝赤竟直直扑了上去,双手紧紧锁着李未庭的腰,脑袋搭在他肩膀上,嗅着熟悉的兰草香,轻声问:“香囊谁给的?”
“也是陛下给的。”
错拉汝赤闭着眼浅笑一声,周潜还真是周到,从样貌体型到服饰气息,竟都给他完完整整还原了,然而周潜不知道的是,兰草是周唯上了年纪才用的,他二十来岁正是花枝招展的年纪,才不屑用这种老气横秋的香。
“抱我。”错拉汝赤命令道。
李未庭的双手轻轻搭在后背的瞬间,错拉汝赤只觉得心跳仿佛停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双手紧紧攥着李未庭的衣服,说:“跟我回去。”
从那之后李未庭便成了御王府的座上宾,错拉汝赤去哪儿都带着,更不允许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半步,为此错拉汝赤的卧房中还特意多加了一张软榻,李未庭夜夜睡在此处,也正因如此,李未庭不小心看到了错拉汝赤不曾示人的一面。
“不……不要……阿唯!”
错拉汝赤常年梦魇缠身,经常半夜喊着周唯的名字惊坐起来,这夜他再次被噩梦惊醒,李未庭习以为常地走过去,坐在床边轻轻把他拉进怀里,以往错拉汝赤都是呆呆靠着,等缓过神就会推开他,可今日他竟主动攀上李未庭的肩,十分委屈地哽咽着:“阿唯,带我走吧,我不想一个人在这儿……”
李未庭轻轻顺着他的后背,依旧是被冷汗浸湿的样子,他一言不发地展开披肩披在错拉汝赤身上,抱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人生太长,我熬不下去了……”
“你可以。”
李未庭一直谨守为人替身的本分,从不多言,可今日却忍不住多嘴重复道:“你可以。”
错拉汝赤经过岁月沉淀倒更显得风姿绰约,尤其是如今病恹恹的破碎模样,更让人心生怜爱,李未庭几乎夜夜抱着这么个饱受梦魇折磨的美人,怎么可能不生半点旖旎心思?
错拉汝赤伏在他肩上,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李未庭扶着他躺下,轻轻擦去他眼角未干的泪水,正准备起身离开却突然被人从后面拽住袖子,对方的眼神已然变得十分清明,带着冷静和疏离,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狠厉。
他翻身下床,手中握着自己这些年来唯一的陪伴,冷冰冰地看着李未庭,命令道:“躺床上去。”
李未庭乖乖照做,错拉汝赤浑身只剩一件外衫蔽体,掐着他的脖子面无表情地警告道:“再敢对我抱着不该有的心思,我杀了你。”
他从未做过这么疯狂的事,而李未庭方才的声音彻底惊醒了他大半年的梦,原来一切都是他自欺欺人,他真是受够了这种半梦半醒,半死不活的日子!
许久之后错拉汝赤面色酡红,目光迷离地盯着身旁那张在昏暗灯光下几乎与周唯一模一样的脸,露出一个意味不明却格外缱绻的笑,痴痴道:“阿唯,我想你了。”
后来被扫地出门的李未庭杵在门外不知该何去何从,只能回到错拉汝赤安排给他的厢房独自冷静,然而没想到的是,他醒来后,等待着他的却是无间深渊。
“陛下为何要杀我?我错在何处?”李未庭睡眼惺忪地被一群破门而入的红甲兵架走,他一边慌乱地挣扎一边大声叫喊,“殿下!御王殿下!救我,您救我啊!”
红甲兵一路架着他来到泰陵,入目便是怒不可遏的周潜,他二话不说上来一脚踹在李未庭的胸口,质问道:“让你开解他,你倒是把人给朕开解没了!”
“没了?”李未庭错愕,昨夜都好好的,什么叫没了?
“把他给朕拖下去砍了!”周潜怒道,“诛九族!”
“陛下,陛下!草民不知啊,求陛下恕罪,陛下——”
周潜回到先帝陵寝,看着倒在血泊中的人,心中甚是苦涩,这些年他都平平安安度过了,最近整日带着那个神似他父皇的人,看着精神气儿也好了不少,怎么就半夜偷偷来泰陵服毒自尽呢?这到底是为什么?
众人都费解,然而没有人懂错拉汝赤日复一日的煎熬,他清醒地沉迷其中,将自己多年来的压抑与痛苦通通宣泄在李未庭身上,待那些情绪散尽,人也就空了。
多年后,肃西郊外悄然出现一酒肆,专卖口味清甜的樱花酿,老板是个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老头。
这人做生意极度随心散漫,来喝酒的人想给钱就给,给多少都随意,有人问他为何如此,这人只摇着一把破扇子说:“我不缺钱。”
“你个老瞎子,整日居无定所还装什么有钱人?”
“呵,我的宅子你住不起。”
“我不跟你计较,看你没个一儿半女,整日一个人,可怜哦。”
“嘁,我儿子你也高攀不起。”
隔壁老板气的撸起袖子就要跟他比划比划,这被唤作老瞎子的随手掷出一根银针,擦着隔壁老板的耳朵钉在了对方身后的门柱上。
眼看隔壁老板吓得一动不敢动,老头继续摇着扇子打哈欠,懒洋洋地说:“好不容易找到个清净的地方等死,你能不能别烦我?”
话音未落,城外浩浩荡荡来了一群红甲骑兵,沿途商贩躲的躲,拜的拜,只有这个老瞎子不为所动。
只见红甲骑兵护送着一辆马车缓缓而至,一衣着华丽的达官显贵从马车上下来,看到老瞎子的一瞬间还愣了愣,他深吸一口气走到老瞎子面前,恭敬道:“爹,跟我回家吧?”
来的显贵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皇帝陛下。
错拉汝赤当年服假死药伤了眼睛,看人模模糊糊,他凑近看了看,笑道:“你就不能当我死了?”
“……”
“罢了,现在你知道我没死,能放我走了吗?”错拉汝赤趿拉着一双破布鞋,伸了个懒腰道,“我现在过得很好,都别来烦我。”
“爹,你若不愿意回皇城,我让人把肃王府清理出来,你……”
“闭嘴!”错拉汝赤厉声呵斥,“都给我回去,别管我!”
周潜发现错拉汝赤假死后就一直在找他,好不容易找到,这人却铁了心跟他拧着来,于是一时气急,道:“你一个人,不带护卫,眼睛还看不清,前半辈子结仇结怨,万一哪天遇上个仇家,你还活不活了?”
“那感情好,谁赶紧来杀了我,就当给我一个痛快。”
错拉汝赤抬头看向周潜的方向,道:“这日子没劲透了,每过一天都是煎熬,你们姓周的放了我吧,行吗?”
“爹……”
错拉汝赤摆摆手:“别再来打扰我,记住,错拉汝赤死了。”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抛下周潜独自离开。
周潜看着他孤单倔强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他也清楚,错拉汝赤能做到假死脱身,就不可能再跟他回去。
他的爹爹,已经在多年前那个夜晚殉了他的父皇,如今留下的这个,也不过是一副躯壳。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