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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时未到,扬州府衙的账册便如期送至馆驿。来的仍是那位漕运判官周文斌,身后跟着十余名小吏,抬着五六口沉甸甸的大木箱。

“启禀大人,”周文斌躬身道,“扬州府近年鱼鳞册、赋税黄册、漕粮收支总账及各房细目,皆在此处。知府大人吩咐了,大人但有需要,可随时调阅其他档案,府衙定当全力配合。”话说得漂亮,姿态放得极低。

吴铭扫了一眼那些箱子,微微颔首:“有劳周判官了。放下吧。”

箱子被抬进临时辟出的书房,几乎堆满了小半个房间。孙、李二位博士看着这浩如烟海的账册,非但没有畏难,反而眼中放光,如同老饕见了珍馐,立刻摩拳擦掌,带着他们带来的几个精干文吏扑了上去。

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很快便在书房内密集地响了起来,夹杂着低声的讨论和记录的沙沙声。

吴铭没有亲自下场去翻账本,而是坐在一旁,看似随意地翻着一本扬州地方志,实则耳朵时刻留意着那边的动静,偶尔起身踱步过去,看看他们标记出的疑点。

时间一点点过去。窗外细雨依旧,室内只有算盘声和翻页声,气氛凝重而专注。

周文斌并未离去,而是在外间恭敬等候,随时听候吩咐。但他的眼神却时不时飘向书房门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整整一个下午,书房内的算盘声几乎未曾停歇。送来的茶水果点,也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

直到申时末(下午五点),孙博士才长吁一口气,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拿着一叠写满数字和标记的纸张,走到吴铭面前。

“大人,”孙博士声音带着疲惫,却异常兴奋,“初步核查,疑点颇多!”

“讲。”吴铭放下书卷。

“其一,田亩数与赋税额度严重不符!”孙博士指着数据,“根据鱼鳞册记录,扬州府下辖各县在册田亩,近五年并无显着增减,然实际上缴税赋,尤其是粮赋,波动极大!丰年不见增,歉年却减得厉害!尤其江都、甘泉二县,差额最为巨大!”

“其二,漕粮征收与损耗记录,漏洞百出!”李博士也凑过来补充,语气激动,“征收环节,斛面(粮食高出斛斗平面的部分)、折耗(运输损耗)的折算比例,远超定制!运输途中,‘意外’沉船、受潮发霉的记录,也明显多于往年及其他府县!这些‘损耗’的粮食,最终去向成谜!”

“其三,”孙博士压低声音,“下官核对了府衙仓库的出入库细目与上报户部的总账,发现每年都有大量‘陈粮出粜’、‘平抑粮价’的记录,出粜价格远低于市价,且接收方多为几家固定的粮商。而同期,漕粮北运的任务却时常‘因粮不足’而拖延……”

一条条,一桩桩,都是触目惊心的贪腐手段!虚报田亩、夸大损耗、监守自盗、甚至可能勾结粮商,低价倒卖国库粮饷!

吴铭面色平静,心中却冷笑连连。果然如此!和他预想的几乎分毫不差!这些手段,放在现代审计中,都是教科书级的舞弊案例。

“账目做得如何?可能看出明显破绽?”吴铭问最关键的问题。

李博士摇摇头,又点点头:“做账的是老手,表面看严丝合缝,各项数字都能对上。但正因太‘完美’,反而可疑!比如,所有‘损耗’都恰好卡在朝廷规定的上限,分毫不差,年年如此,岂不奇怪?而且,不同仓库、不同年份的账目,笔迹、格式、甚至错别字都极其相似,像是同一人、或同一伙人所为!”

“还有,”孙博士补充道,“这些账册纸张墨迹较新,磨损程度与标注的年份不符。下官怀疑,这很可能是……事后重新誊抄伪造的‘新账’!”

重新做账!这是企图毁灭证据,以假乱真!

吴铭眼中寒光一闪。对方果然准备了“干净”的账本来应付检查。

“好,辛苦了。”吴铭点点头,“将所有这些疑点,详细标注,整理成册。尤其是涉及具体数额、时间、经手人员的部分,重点列出。”

“是!”二位博士领命,继续埋头工作。

吴铭起身,走到外间。周文斌立刻迎上来,脸上带着谦卑的笑容:“大人可有何吩咐?”

吴铭看着他,忽然问道:“周判官在漕运衙门,主要负责何事?”

周文斌愣了一下,忙道:“回大人,下官主要负责漕粮验收、监兑,以及漕船调度核查等琐务。”

“嗯。”吴铭点点头,似是不经意地问,“近年漕粮损耗颇大,周判官可知具体缘由?”

周文斌脸色微不可查地一变,腰弯得更低:“这……天时不正,漕河多有淤塞,船工亦偶有懈怠,加之……加之……”他支吾着,不敢往下说。

“加之什么?”吴铭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

“加之……或许确有宵小之辈,从中渔利……”周文斌声音细若蚊蚋,额头见汗。

“哦?可知是哪些宵小?”吴铭追问。

“下官……下官不知!只是风闻,风闻而已!”周文斌慌忙摆手,脸色发白。

吴铭不再逼问,转而道:“本官欲明日去漕运码头看看,顺便抽检几处粮仓。周判官安排一下。”

周文斌闻言,顿时面如土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大人!万万不可!”

“为何不可?”吴铭冷冷地看着他。

“码头……码头鱼龙混杂,恐惊了大人!粮仓重地,亦需提前通禀,方可……”周文斌语无伦次。

“本官有王命旗牌,何处去不得?何需通禀?”吴铭声音转厉,“周文斌,你一再推诿阻挠,莫非这漕运码头和粮仓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怕本官发现不成?!”

这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劈在周文斌头顶。他浑身剧颤,伏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下官不敢!下官万万不敢!只是……只是……”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恐惧和绝望,压低了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大人!您就高抬贵手吧!这扬州的水太深了!您查不下去的!再查下去,恐有……恐有杀身之祸啊!”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虽然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在巨大的压力下,发出了绝望的警告。

吴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心中却是一动。这个小判官,恐怕知道些什么,却不敢说。

“杀身之祸?”吴铭冷哼一声,“本官奉旨办案,倒要看看,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周文斌,你若知情,现在说出来,本官或可算你戴罪立功。若执迷不悟,将来玉石俱焚,休怪本官无情!”

周文斌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脸上涕泪交流,内心显然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

书房内,算盘声不知何时停了下来。孙、李二位博士和文吏们都屏息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

窗外的细雨,不知何时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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