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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白么的夏夜,闷热得如同蒸笼。

全村只有一条水渠,各家各户轮流放水灌田。轮到罗金虎家时,已是后半夜。他骂骂咧咧地扛起锄头,叼着旱烟,慢悠悠地往自家秧田走去。月光如水,洒在田埂上,映出他斜长的影子。

“狗日的,偏偏轮到老子半夜。”他抹了把汗,嘴里嘟囔着。

村里老人常说,夜里出门莫学鬼叫,免得招来不干净的东西。罗金虎向来不信这些,他是个粗人,只信手里的锄头和腰间的酒壶。

水渠从村头的老坟地边绕过,罗金虎家的秧田正好在最靠近坟地的地段。他沿着水渠走,听着流水哗哗作响,心里盘算着等水放好了,还能回去睡个回笼觉。

正当他走到老坟地旁的水闸处,忽然听见一阵怪异的声音从坟地深处飘来。

那声音凄厉又绵长,不似任何已知活物的叫声,倒像是有人用指甲刮擦朽木,又夹杂着哽咽般的呜咽,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罗金虎顿住脚步,竖起耳朵听了会儿,随即嗤笑一声。

“啥玩意儿,装神弄鬼。”

他本就是胆大包天的主儿,加之晚上喝了二两烧酒,更是无所顾忌。于是他撅起嘴,试着模仿那声音。

“呜嗷……呜嗷……”他叫了两声,自觉学得挺像,便哈哈大笑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那远处的叫声突然停了。

罗金虎没在意,把水引入自家沟渠里,看着水流哗哗涌入自家田里。他蹲在渠边掏出烟袋,准备抽一锅再回去。

月光忽然暗了一下,似乎有片云遮住了月亮。

罗金虎觉得脖颈后一阵发凉,像是有人对着他吹气。他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水渠里的水哗哗流淌。

“妈的,自己吓自己。”他嘟囔着,却不由自主加快了抽烟的速度。

这时,他又听到了那声音。

这次更近了,仿佛就在坟地边缘的灌木丛后。那声音不再是单一的呜咽,而变成了某种拖沓的摩擦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草丛中爬行,拖着重物。

罗金虎嘴里的烟杆顿了顿,心里微微发毛。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又是两声模仿。

“呜嗷……呜嗷……”

突然,万籁俱寂。

水声、蛙鸣、虫叫霎时间全部停止,只剩下自己的心跳声如擂鼓。这突如其来的寂静让罗金虎感到一阵心悸。他站起身,举目四望,四周一片漆黑,连月光都似乎被吞噬了。

这时,他看见水渠里的水不再流动。

明明水闸开着,但水却像凝固了一般,静止不动。水面上泛起诡异的涟漪,不是向外扩散,而是向中心旋转,形成一个黑色的旋涡。

罗金虎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他揉了揉眼睛,再看去时,水面又恢复了正常,水声哗哗,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日怪了。”他小声嘀咕,心里开始发虚。

田里的水放得差不多了,他决定赶紧回家。正当他起身时,又听到了那声音——这次近在咫尺,就在他身后几步远的渠沟里。

那是一种低沉的、湿漉漉的咕哝声,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泥水的人试图说话。

罗金虎全身僵硬, 慢慢地地转过头去。

渠沟里,水映着昏暗的月光。水面上,他看见了一个倒影——不是他自己的倒影,而是一团模糊不清的黑影,正悬在他正上方。

罗金虎猛地抬头。

什么也没有。

再看水面,倒影依然存在,似乎更低了一些,几乎要碰到他的后脑勺。

他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往后跌去,锄头也丢在了一旁。他不敢回头,拼命向家的方向狂奔。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紧跟在后,那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滑腻的拖行声,还有那湿漉漉的咕哝声,始终与他保持着一臂的距离。

罗金虎不敢回头,拼命狂奔,裤裆不知何时已经湿透,但他顾不上了,只想赶快回到家。

终于看到自家院门了,他几乎是撞开门扑了进去,反手闩上门闩,背靠着门板大口喘气。

“撞鬼了...真撞鬼了...”他喃喃自语,浑身发抖。

“大半夜的嚷嚷啥呢?”妻子王桂花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见他瘫坐在门后,裤裆湿漉漉的,顿时皱起眉头,“你个没出息的,放个水还能掉渠里?”

罗金虎语无伦次地讲述了自己的遭遇,王桂花起初不信,嘲笑他胆小鬼,但看他面色惨白,裤裆确实尿湿了,又不像是装的。

“你就编吧,指定是偷看刘寡妇洗逼被人追了。”王桂花嘴上虽硬,却还是递给他干裤子,“赶紧换了,别把晦气带床上。明天还得早起下地,那玩意儿要是吓软了,老娘可不要你。”

那晚,罗金虎一夜未眠。每当他要入睡时,就听见窗外有轻微的刮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轻轻划过窗棂。但当他屏息倾听时,声音又消失了。

第二天,罗金虎尽量表现得正常,但眼神总是忍不住往窗外瞟。白天一切如常,他渐渐放下心来,觉得昨晚可能真是自己喝多了产生的幻觉。

然而到了晚上,事情变得越发诡异。

夫妻俩正准备睡觉,忽然听到院里的水缸传来响动。罗金虎提着煤油灯出去查看,只见水缸里的水无风起浪,溅得满地都是,水中带着一股渠泥的腥味。

“野猫喝水吧?”王桂花在屋里问。

罗金虎没答话,他看见地上有水迹,不像动物脚印,倒像是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从水缸爬出,拖行到墙根消失。

回到屋里,王桂花已经躺下了。罗金虎吹灭油灯,刚躺下,就听见床底下有声音。

那是一种缓慢的、有节奏的刮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挠床板。

“你听见没?”罗金虎推了推妻子。

“听见啥?别瞎琢磨了,睡吧。明天还要浇地,再瞎鸡巴扯,老娘就找别人借种去了。”王桂花嘟囔着,转身背对他。

但罗金虎分明听到那声音持续不断,甚至越来越响。他颤抖着手摸到火柴,点亮油灯。

灯光一亮,声音戛然而止。

他深吸一口气,弯腰看向床底——除了几个破箱子和积年的灰尘,什么也没有。

“妈的...”他骂了一句,吹灭灯再次躺下。

不到一分钟,那声音又出现了。这次更清晰,仿佛就在他耳边。同时,他闻到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和水腥味,像是刚从水渠里带来的气息。

罗金虎猛地坐起,不敢再睡。他就这样睁眼坐到天亮,每当有困意袭来,那声音就会响起,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咕哝声。

第三天,罗金虎已经憔悴不堪,眼窝深陷,整个人如同惊弓之鸟。最让他恐惧的是,他发现那东西似乎正在逐渐显现。

下午他去茅房时,在拐角处瞥见了一抹迅速消失的湿漉漉的影子;傍晚喂猪时,在水槽倒影中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悬在身后;甚至有一次,他在屋檐下乘凉,明明独自一人,却听见身旁有滴水的声音和沉重的呼吸声。

王桂花也开始觉得不对劲了。她虽然嘴上依旧厉害,但心里也发了毛。尤其是晚上睡觉时,她似乎也隐约听到了那种刮擦声,还感觉到床铺偶尔会有轻微的震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撞击。

“你个杀千刀的,到底招来了啥?”当晚,王桂花在被窝里低声质问,声音里带着恐惧,“你要是不解决这事,以后别想碰我。”

“我咋知道?就学了两声鬼叫...”罗金虎委屈地说。

“你那逼嘴就欠缝上!明天赶紧去请赵神婆来看看,不然老娘可不敢跟你睡了。”

“你不是不信吗?”

“信不信的,你这模样越来越瘆人了,眼窝深得跟骷髅似的,看着就倒胃口。”

罗金虎没心思接她的话,只是瑟瑟发抖地听着床下的刮擦声,那声音今晚格外清晰。

第二天一早,罗金虎就直奔村西头的赵神婆家。

赵神婆已经八十多了,瘦小干瘪。她听完罗金虎的讲述,又看了看他的气色,摇摇头。

“傻小子,水边的声音是能随便应的吗?那是找替身的水鬼,你应了它,它就认准你了。”

罗金虎吓得腿软,连求赵神婆救命。

赵神婆让他准备三牲祭品、黄纸香烛,晚上去水渠边做法事。

日落时分,罗金虎提着祭品,跟着赵神婆来到水渠边。赵神婆让他站在一旁,自己摆开阵势,点燃香烛,开始念念有词。

随着赵神婆的咒语声,四周忽然起风了,吹得烛光摇曳不定。罗金虎似乎又听到了那熟悉的咕哝声,但这次声音中带着愤怒。

赵神婆突然提高了音量,抓起一把糯米洒向水渠方向。就在这时,一支蜡烛突然熄灭,仿佛被无形的手掐灭了。

赵神婆脸色一变,又点起一道符咒,口中念咒更急。忽然,另一支蜡烛也灭了。

“不好,这东西怨气太重,不肯走。”赵神婆喘着气说。

“那咋办?”罗金虎带着哭腔问。

赵神婆沉思片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罗金虎:“这是庙里香炉的圣灰,你现在撒一些,剩下的带回去撒在门槛和窗台上。我再给你一道符,贴在大梁上。但最重要的是你得真诚道歉,它不是恶灵,只是被你招惹了的孤魂。”

罗金虎连忙照做,一边撒灰一边喃喃道歉。

回家路上,那种被跟踪的感觉像是消失了。回到家,当他贴好符咒,完成所有仪式后,突然感到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当晚,床下再也没有刮擦声,罗金虎睡了一个安稳觉。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恢复正常。罗金虎又变得生龙活虎,王桂花也开始恢复了往日的毒舌。

“看来那老神婆还真有点本事,”某晚床事过后,王桂花喘着气说,“你这次倒是坚持得久了点,不像前些日子那软样。”

“去你的,老子什么时候软过?”罗金虎得意地笑着,手又不老实起来。

就在这时,他们同时听到了一个声音——

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滴水声,从屋檐下传来。

罗金虎浑身一僵,动作停了下来。

“怕是露水吧。”王桂花的声音有些发抖,往他怀里靠了靠。

罗金虎没说话,只是紧紧抱住妻子。两人屏息倾听,那声音却再没响起。

窗外,月光如水,洒在静谧的村庄上。远方的水渠静静流淌,夜风拂过秧苗,发出沙沙的声响。

有些东西,或许从未真正离开,只是学会了安静地等待,在这片它曾经也生活过的土地上,与生者共享着同一个空间,同一个夜晚。

罗金虎轻轻叹了口气,将妻子搂得更紧些。他知道,在这片依水而居的土地上,有些秘密永远无法完全解开,有些存在永远无法完全驱散。人与鬼之间的界限,或许本就不像想象中那么分明。他们共享着同一条水流,同一段历史,同一种命运。

在这乡野之间,生与死的故事,将会如同渠水般永远流淌下去,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而关于夜晚不要学鬼叫的告诫,也会一代代传下去,成为大白么村口耳相传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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