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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田龙看见那条乌梢蛇的时候,就知道,霉运要来了。

四川夏天的日头毒得很,能把田里的泥巴晒出卷儿。王田龙扛着锄头,汗顺着黑黝黝的脊梁沟往下淌,刚走到自家院坝边上,眼皮就一阵乱跳。

院墙角那丛半人高的野草里,有啥东西在动。他眯缝着眼瞅过去,心里咯噔一下。

一条乌梢蛇,小孩胳膊粗细,通体黑得发亮,正盘在草棵子底下,昂着三角脑袋,信子一吐一吐,那双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王田龙的后脖颈子瞬间冒起一股凉气。我们这地方的老话讲:“乌梢挡道,霉运来到。”尤其是这种不声不响、直愣愣瞅着人的乌梢,最邪门。他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了句:“龟儿子,挡你老汉的路嗦?”

那蛇像是听得懂人话,脑袋又昂高了几分,还是不动,就那么盯着。

王田龙心里发毛,捡起一块土坷垃扔过去。土块砸在蛇旁边的草叶上,噗一声。乌梢蛇这才慢悠悠地调转头,不慌不忙地游进了草丛深处,那身黑皮在太阳底下泛着一种说不出的冷光。

“狗日的,触霉头!”王田龙骂骂咧咧地推开院门的破竹篱笆。

他婆娘李秀英正端着一盆猪食出来喂猪,听见动静,扯起嗓门就问:“哪个触你霉头了?一天到黑丧起张脸,像哪个欠你谷子还你糠一样!”

王田龙把锄头往墙根一靠,没好气:“碰到条乌梢蛇,黢黑,就蹲到院门口盯到我看。”

李秀英手里的盆子顿了一下,眉头皱起来:“真的假的哦?莫乱说。”她放下盆,几步走到院门口,伸着脖子往外看,外面除了日头晃眼,啥子都没得。“跑求了嘛?你看你,疑神疑鬼的,一条长虫把你吓成这个批样子。”

“你懂个锤子!”王田龙烦躁地扯开汗衫扣子,“那东西邪门得很!直勾勾地看到你,老子汗毛都立起来了!”

“邪门?我看你才邪门!一天神戳戳的。”李秀英撇撇嘴,转身往猪圈走,屁股一扭一扭,“未必它还能变成个美女晚上来找你干批?看你那个胆量,还没得老子喂的猪胆子大!”

王田龙被婆娘呛得说不出话,只能闷着头进屋,舀起水瓢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凉水,心里的那股子邪火还是压不下去。他晓得秀英不信这些,这婆娘膀大腰圆,性子泼辣,除了怕没钱,啥都不怕。

但王田龙怕。他从小就听村里老人摆过太多关于乌梢蛇的龙门阵。这东西,不像菜花蛇无毒性子温,乌梢蛇灵性,记仇,有时候出现的不是时候,就不是好兆头。

晚上吃饭的时候,王田龙还是蔫蔫的。桌上一盆猪拐拐,一盘炒空心菜,还有碟泡咸菜。李秀英看他扒拉饭没精神,用筷子敲了敲碗边:“哎,你硬是着那条长虫把魂勾走了哇?饭都不好好吃,跟个闷墩儿一样。”

王田龙叹了口气:“心头不踏实。”

“不踏实个屁!它还能把你鸡儿咬了?”李秀英眼睛一瞪,“赶紧吃了饭洗脚睡觉,明天还要去镇上卖菜,莫球事想些有的没的。”

王田龙没吭声,草草扒完饭,洗了脚就躺上了竹板床。夏天的夜晚闷热,蚊子嗡嗡叫。他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那条乌梢蛇黑亮的身子和他直勾勾的眼神。

后半夜,王田龙被一泡尿憋醒了。他迷迷糊糊爬起来,趿拉着塑料拖鞋走到屋后的茅厕。

乡下厕所简陋,就搭在屋后几十米远的一个小棚子。解决完,他提着裤子往回走,月光朦朦胧胧的,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

就在他快走到屋门口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院坝边上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盘着。

王田龙心里一紧,停下脚步,眯起眼睛仔细看。

月光透过槐树叶子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斑点点的光影。树根那里,一团浓重的黑影,盘得一圈一圈的。

是那条乌梢蛇。

它又来了!而且,还是那个姿势,昂着头,正对着王田龙的方向。

王田龙的尿意瞬间变成了冷汗。他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田里的蛙叫和虫鸣。那蛇在暗影里,像个沉默的鬼魅。

他死死盯着那团黑影,过了好几分钟,眼睛都瞪酸了,那黑影似乎动都没动一下。他鼓起勇气,弯腰从地上摸了一块小石头,朝着黑影扔过去。

石头落在黑影旁边,发出轻微的“嗒”声。

黑影没反应。

王田龙心里犯嘀咕了。他壮起胆子,又往前挪了两步,借着稍微亮堂一点的月光,他终于看清了——

那根本不是什么乌梢蛇!就是一盘散乱在地上的烂草绳!不知道是哪个时候丢在那里的。

“日你妈哦!自己吓自己!”王田龙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忍不住笑自己神经过敏。他踢了那草绳一脚,转身回屋,这下觉得浑身轻松,倒头就睡,鼾声立马就起来了。

第二天天没亮,李秀英就把王田龙踹醒了:“起来!去镇上了!太阳都晒屁股了还睡,你硬是睡得着哦!”

王田龙想起昨晚的乌龙,心情大好,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婆娘,你猜昨晚我看到啥子了?”

“看到个鬼!”

“嘿嘿,差不多,老子把一坨草绳看成长虫了,吓得老子卵子都缩紧了!”王田龙笑嘻嘻地说。

李秀英正在往三轮摩托上搬菜筐,闻言回头啐了他一口:“我就说你龟儿子是惊弓之鸟!快点来搭把手!”

王田龙赶紧上去帮忙。两口子把新鲜的蔬菜搬上三轮摩托,王田龙开着车,李秀英坐在车斗边边上,迎着清晨的凉风,往镇上赶。

菜卖得挺顺利,晌午刚过就卖得差不多了。王田龙数着皱巴巴的票子,心情舒畅,对李秀英说:“婆娘,今天挣了钱,去买点肉回去打牙祭。”

李秀英也高兴:“要得!多割点肥的,熬点猪油。”

两口子去肉铺割了几斤五花肉,又称了点豆腐,乐呵呵地往回走。出镇子要经过一段下坡路,路两边是杂草丛生的土坎。王田龙骑着三轮摩托,下坡挂空挡,车子越来越快。

“你慢点!赶着去投胎啊!”李秀英在后面喊。

“没得事,这路我熟得很!”王田龙话音未落,突然觉得三轮车的前轮猛地一颠,像是轧到了什么东西,紧接着车把一歪,整个车子不受控制地朝着路边的土坎冲去!

“啊呀!”李秀英尖叫一声。

王田龙死命捏刹车,但下坡速度太快,根本刹不住。三轮车直接冲下了土坎,侧翻在地,车上的菜筐、肉、豆腐,还有王田龙和李秀英,全都滚了出去。

王田龙摔得七荤八素,手肘和膝盖火辣辣地疼。他挣扎着爬起来,赶紧去看婆娘。李秀英倒在一边的草窝里,哎哟哎哟地叫唤。

“秀英!秀英!你咋样了?”王田龙连滚带爬地过去。

“老子的奶……哎哟……屁股也痛……”李秀英脸都痛白了。

王田龙把她扶起来,检查了一下,还好,就是些擦伤和扭伤,骨头应该没事。他松了口气,一股邪火又冒了上来:“狗日的!是哪个缺德鬼在路上摆石头!”

他回头去看路面,刚才轧到的地方,平平整整,啥也没有。

“你看到石头了?”李秀英龇牙咧嘴地问。

“没……没有……”王田龙心里那股凉气又冒上来了。他明明感觉车轮是轧到了个硬东西才失控的。

“霉搓搓!”李秀英骂道,“还不快把车翻过来!肉和豆腐都莫求了!”

王田龙闷声不响地去扶三轮摩托,问题不大。他把散落的东西捡回来,豆腐摔烂了,肉也沾满了泥巴。看着好不容易挣来的钱买的肉成了这样,王田龙心里堵得难受。

他把李秀英扶上车斗坐好,慢慢推着车往回走。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

回到家,天都快黑了。王田龙把李秀英扶进屋,给她擦了药酒,自己随便处理了下伤口,这才觉得浑身像散了架一样。他坐在门槛上,摸出烟袋,卷了根叶子烟,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峦变成模糊的黑影。院坝里静悄悄的。

抽完烟,王田龙起身想去把院门闩上。刚走到院坝中间,他下意识地又朝墙角那丛野草看了一眼。

这一眼,让他浑身的血都凉了。

草丛里,那条乌梢蛇又盘在那里。和昨天一模一样的位置,一样的姿势,昂着头,黑亮的身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显眼,信子偶尔快速吞吐一下,小眼睛冰冷地锁定着他。

王田龙手里的烟杆“啪嗒”掉在地上。

它不是幻觉。昨天不是,刚才路上出事……恐怕也不是意外。

这鬼东西,真的缠上他了!

王田龙不敢再看,踉跄着退回屋里,死死闩上了堂屋的门。

“你又咋子了?脸白得像死了老汉一样。”李秀英靠在床上问。

“它……它又来了……”王田龙声音发颤,指着外面。

“哪个又来了?”

“那条乌梢蛇!还在老地方!”

李秀英愣了一下,随即骂道:“放你妈的屁!肯定是你看花眼了!要不就是那根烂草绳!”

“不是草绳!我看得清清楚楚!它在动!”王田龙几乎是在吼。

李秀英看他样子不像说谎,心里也有点发毛,但嘴上还是硬:“动个锤子!老子去看!”

她挣扎着要下床,王田龙一把拉住她:“莫去!秀英!莫去惹它!”

“惹你妈卖麻批!一条长虫就把你吓成这副熊样!”李秀英甩开他,一瘸一拐地走到窗户边,贴着窗户纸的破洞往外看。

院子里黑黢黢的,墙角那片野草更是看不清楚。她眯着眼看了半天,啥也没看到。

“鬼都没得一个!王田龙,你硬是撞到鬼了哦!”李秀英回过头骂道。

王田龙不信,自己也凑到窗户边看。外面一片漆黑,确实看不到什么。但他心里确信,那东西肯定还在那儿。

这一晚,王田龙几乎没合眼。只要一闭眼,就是那双冰冷的蛇眼。李秀英倒是心大,加上摔得累了,没多久鼾声又起来了。

接下来几天,王田龙彻底蔫了。他不敢出门干活,整天待在屋里,时不时就从窗户缝往外瞄。那条乌梢蛇,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但只要他看见它,准没好事——不是走路平地摔跤,就是喂鸡的时候鸡群像见了鬼一样乱飞,还把装鸡食的破盆扣在他头上。

他变得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李秀英开始还骂他,后来见他整个人都脱了形,眼窝深陷,嘴里念念叨叨,也有些害怕了。

“田龙,你莫吓我哦。”李秀英给他端来饭碗,“要不……我们去请个端公来看看?”

王田龙摇摇头,声音沙哑:“没得用……它盯上我了……躲不掉的……”

村里人也渐渐知道王田龙中了邪,碰到条索命乌梢。有人同情,也有人背后嚼舌根,说他肯定做了啥亏心事,才被脏东西缠上。

这天下午,天色阴沉。王田龙蜷在屋里打盹,李秀英在灶房准备晚饭。突然,她听到屋里“咚”的一声闷响,接着是王田龙短促的惨叫。

李秀英心里一慌,扔下锅铲就跑进里屋。

只见王田龙倒在地上,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脸色涨得发紫,眼球凸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喘不过气。

“田龙!你咋个了!”李秀英扑过去,想掰开他的手,但王田龙的力气大得惊人,像焊在脖子上一样。

“来人啊!救命啊!”李秀英吓得魂飞魄散,朝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喊。

左邻右舍听到呼救,纷纷跑了过来。几个壮劳力费了好大劲才把王田龙的手掰开。他脖子上一圈深紫色的掐痕,人已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翻着白眼,浑身抽搐。

“快!送卫生院!”有人喊道。

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王田龙抬上门板,往镇上的卫生院跑。李秀英哭天抢地地跟在后面。

刚到村口,王田龙猛地抽搐了一下,双腿一蹬,没气了。

等到了卫生院,医生一看,直接摇了摇头:“没救了,窒息死亡。”

李秀英当场晕了过去。

王田龙的死,在村里成了奇谈。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会自己把自己掐死?大家都说,肯定是那条乌梢蛇索了他的命。

丧事办得简单。下葬那天,李秀英哭成了泪人。她怎么也想不通,一条蛇,怎么就真要了男人的命。

头七过后的一个傍晚,儿女又回城里了,李秀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抹眼泪。天气闷热,她想起王田龙生前睡的竹床有些塌了,打算搬出去修修。

竹床很沉,她费劲地把它拖到院坝里。翻过来检查床腿时,她突然觉得床板夹层里好像塞着什么东西。她伸手进去掏,摸出来一个小布包,脏兮兮的,散发着一股霉味和淡淡的腥气。

李秀英疑惑地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小卷干枯发黑的东西,像是某种动物的皮,上面还有细微的鳞片痕迹。她凑近了仔细看,心里猛地一抽——这……这像是一段蛇皮!乌梢蛇的皮!

布包里还有一张折叠的、泛黄的纸。李秀英不识字,赶紧拿着布包跑到隔壁,请村里识字的老哥看。

老哥展开那张纸,看了几行,脸色就变了。他抬头看着李秀英,眼神复杂:“秀英啊……这是田龙以前……唉……”

“上面写的啥子嘛?”李秀英急问。

老哥叹了口气,念道:“……误伤灵物,心实难安……若遭报应,概由己受……以此残皮为证,望勿累及家人……”

老哥解释说,这纸上写的,大概是很多年前,王田龙还是个小伙子的时候,好像打死过一条快要产卵的乌梢蛇,心里一直害怕,就写了这个类似悔过书的东西,还藏了一小块蛇皮。

李秀英听完,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浑身冰凉。她终于明白了。

王田龙不是被鬼缠,是被他自己的心魔缠住了。

那条一次次出现的乌梢蛇,也许只是巧合,也许根本就是他自己惊惧之下产生的幻觉。

而他最后死得那么邪门,恐怕是极度恐惧下引发的癔症,他根本自己掐死了自己,而是太过紧张引发窒息和心脏衰竭。他早就被多年前那件亏心事压垮了,乌梢蛇的出现,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哪里是蛇要索命,分明是人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

李秀英把那张纸和那块干枯的蛇皮,拿到王田龙坟前烧了。纸灰被风卷起,飘向远处阴沉的山林。

从此,村里关于后山的怪谈,又多了一条。老人们说起时,总会压低声音:千万别去惹那些有灵性的东西,尤其是通体漆黑的乌梢蛇,它要是直勾勾地盯着你,那你可就……唉。王田龙不就是现成的例子么?

而真相,随着那缕青烟和当事人的死亡,永远埋在了黄土之下,只留下一个越发诡异恐怖的传说,在田间地头悄然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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