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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的土还是湿的,陈耀宗跪在那儿,觉得膝盖骨缝里都钻进了凉气。

三年了,给爹守孝总算到了头。明天就是\"脱孝\"的日子,按老规矩,得把他爹生前最后贴身穿的那件旧汗褂子烧了,这孝期才算正式解了。

可不知怎的,陈耀宗心里头七上八下,右眼皮跳了一下午。

媳妇王国花把晚饭端上桌,一碗苦瓜炒肉,一碗茴香蛋汤,一碟咸菜,两碗大白米饭,还有中午剩的炒土豆丝。屋里灯泡昏黄,光线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咋个?怂了?明天烧个汗褂子,瞧把你吓得,跟个偷鸡的黄鼠狼似的。\"王国花把筷子杵到陈耀宗面前,嗓门敞亮。

陈耀宗扒拉一口稀饭,没滋没味:\"你懂个锤子!老子今天去坟上,总觉得……觉得爹那坟包子,跟昨天有点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草长高了还是让野猪拱了?一天到晚神戳戳的。\"王国花撇撇嘴,夹了一大筷子土豆丝。

\"说不上来,\"陈耀宗皱着眉,\"就是感觉……土的颜色,好像深了那么一点点。\"他自己也觉得这话站不住脚。

\"深你个先人板板!下雨淋的呗。快吃,吃了早点睡,明天还得早起准备东西。\"王国花懒得听他鬼扯。

夜里,陈耀宗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间,好像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很轻,像是有人趿拉着布鞋在走。他一个激灵醒了,竖起耳朵听,外面只有风声。推醒旁边的王国花:\"你听到没?\"

王国花被吵醒,火冒三丈:\"听到你妈卖批!大半夜不睡觉,你撞到鬼了嘛?\"

\"我好像听到院坝头有声音。\"

\"风!是风!再吵老子睡觉,信不信老子让你龟儿睡院坝去!\"王国花骂完,翻身裹紧被子,不再理他。

陈耀宗不敢再吭声,睁着眼直到天蒙蒙亮。那隐约的脚步声,像根细刺,扎进了他心里。

第二天,天阴沉着。陈耀宗从衣柜最底下翻出那个用红布包着的小包袱,里面就是他爹陈老栓临终前穿的那件白色汗褂子。

三年没动,布料有点发硬,散发着一股樟脑丸和淡淡霉味混合的气息。汗褂子胸口位置,似乎有一块说不清道不明的、比别处颜色略深的印子,像汗渍,又不太像。

王国花已经准备好了火盆、纸钱和香烛。看到陈耀宗拿着汗褂子发呆,催他:\"搞快点嘛,磨磨蹭蹭的,明早还要去镇上买化肥。\"

陈耀宗\"哦\"了一声,把汗褂子放在火盆边。按照规矩,得等太阳落山前后烧才行。

一整天,他都觉得那件汗褂子像个活物,静静地待在角落,却牵着他的视线。他好几次忍不住走过去,假装拿东西,偷偷瞅上两眼。那汗褂子平平无奇,可越看,心里越发毛。

王国花在灶房忙活,探出头看见他那副贼样,骂道:\"陈耀宗,你娃是不是脑壳有包?一件死人衣服,你盯着它看,它能给你下个崽儿出来?\"

\"你婆娘家家的,懂个屁!\"陈耀宗脸上挂不住,梗着脖子回骂,\"老子是检查哈,看有没得虫蛀!\"

\"虫蛀?我看是你龟儿心里头长虫了!\"王国花抄起锅铲挥了挥,\"滚远点,莫挡到老子做事。\"

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天色更暗了。陈耀宗把火盆端到院子角落,那里背风。王国花拿着香烛纸钱跟出来。

点香的时候,陈耀宗的手有点抖,划了三根火柴才点着。香烟袅袅升起,却不散开,直直地往上飘了一小段,然后诡异地打了个旋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轻轻吹了一口。

陈耀宗心里咯噔一下。王国花也看见了,愣了一下,随即骂道:\"狗日的风,妖里妖气的!\"但当时院子里,树叶都没动一下。

该烧汗褂子了。陈耀宗拿起那件汗褂子,手感比早上更凉了些,好像刚从冷水里捞出来。他把它团了团,准备扔进火盆。

就在这时,他感觉汗褂子似乎轻微地动了一下,像是里面裹着的东西挣扎了一下。他吓得差点脱手。

\"又咋子了?\"王国花不耐烦地问。

\"没……没啥。\"陈耀宗定睛一看,汗褂子还是那件汗褂子。他暗骂自己没用,心一横,把汗褂子丢进了火盆。

橘红色的火苗舔舐着发黄的布料,很快边缘就卷曲发黑。一股混合着焦糊和异样的气味弥漫开来。

突然,火苗\"噗\"地一声轻响,变成了诡异的幽绿色,虽然只有短短一瞬,又恢复了正常。

陈耀宗和王国花都瞪大了眼睛。

\"刚……刚才你看到没?\"陈耀宗声音发颤。

王国花脸色也有点白,但还是嘴硬:\"看到个铲铲!火闪了一下嘛,有啥大惊小怪的!快,烧纸钱!\"

陈耀宗赶紧把一叠纸钱丢进去,火焰重新变得旺盛。他看着火舌吞噬着汗褂子,那团白色渐渐化成灰烬,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也许真是自己吓自己。

可这口气,松得太早了。

脱孝的仪式就算完成了。按理说,心里一块大石头该落地了。可当晚,怪事就来了。

睡到半夜,陈耀宗又被冷醒了。不是普通的冷,是那种浸入骨髓的阴冷。他感觉被窝里冰凉,像是搂着一块冰。

伸手一摸,旁边王国花的身上也是凉的。他吓了一跳,赶紧推她:\"王国花,王国花!你咋个这么冰?\"

王国花被推醒,迷迷糊糊:\"冷……好冷……\"她蜷缩起来,牙齿都在打颤。

陈耀宗摸黑拉亮电灯,只见王国花嘴唇发紫,脸色苍白。他拿了两床被子给王国花盖上,她还是喊冷。

陈耀宗慌了,下床想去倒杯热水。脚一沾地,他猛地发现,冰冷源似乎不在王国花身上,而是……弥漫在整个房间里。就像……就像有什么极寒的东西,刚刚在这里待过。

他冲到堂屋,拿起热水瓶,手一抖,热水瓶掉在地上,内胆\"砰\"地一声碎了,热水流了一地。

奇怪的是,那流出来的热水,几乎在瞬间就没了热气,在地面上凝成了一层淡淡的白霜,几秒钟后才慢慢化开。

陈耀宗头皮发麻,也顾不上收拾,又跑回屋,紧紧抱住王国花,用体温焐她。

过了大概半个钟头,那股莫名的寒意才像潮水般退去,王国花的脸色慢慢恢复了红润,呼吸也平稳下来,又沉沉睡去,好像刚才的一切只是场噩梦。

陈耀宗却再也睡不着了。他睁着眼到天亮,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脱孝没脱干净,爹……是不是回来了?

第二天,王国花醒来,对昨晚的事只有个模糊的印象,只觉得是做了个怪梦,身上有点乏。

陈耀宗不敢细说,只含糊地应着。但他留了心,开始仔细观察这个家。

接下来的几天,那种诡异的\"冷\"没再出现。但别的东西来了。

先是家里的老黄狗。平时凶得很,见到生人龇牙咧嘴。这几天却总是夹着尾巴,一到天黑就钻到窝棚最里面,怎么叫都不出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像是极度恐惧。

然后是家里的鸡。不下蛋了,总是在院子里没头没脑地乱飞,有时互相啄得羽毛乱飞。

最邪门的是陈耀宗自己。他晚上起夜,迷迷糊糊走到院坝边撒尿。一抬头,看见月亮地里,自己投在墙上的影子。影子很正常,可他撒尿的时候,那影子的动作,却比他慢了半拍。

他都已经尿完抖了抖了,墙上的影子才刚开始尿。他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再定睛看,影子又正常了。

他把这些事磕磕巴巴地跟王国花说。王国花起初还骂他:\"日你妈陈耀宗,你是不是中了邪了?尽说些屁话!\"但当她亲眼看到鸡窝里的鸡,看到老黄狗那副怂样,心里也开始打鼓了。

\"陈耀宗,\"王国花晚上钻进被窝,声音有点抖,\"你老实跟老子说,烧汗褂子那天,你是不是看到啥子了?\"

陈耀宗这才把火苗变绿、汗褂子感觉动了一下的事说了出来。

王国花沉默了半晌,黑暗中,陈耀宗能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你个龟儿子!当时为啥子不说!\"

\"我……我怕你说我……\"

\"说你妈卖批!现在咋个办?\"王国花带着哭腔,\"是不是爹……爹嫌我们哪儿没做好?\"

\"我咋晓得!\"陈耀宗烦躁地抓着头,\"按规矩来的啊!\"

\"规矩规矩!你个榆木脑壳!爹临走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啥?\"王国花突然问。

陈耀宗一愣,猛地想起来。爹咽气前,抓着他的手,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当时陈耀宗只顾着伤心,没听太清,好像说的是\"……褂子……留……\"他当时以为爹说胡话,没在意。按照老规矩,这贴身的汗褂子必须烧掉,不然亡魂离不开。所以他还是烧了。

难道……爹的意思,是让他把汗褂子留下来做个念想?他误会了爹的遗言?

这个念头一起,陈耀宗浑身冷汗都下来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就是违逆了爹最后的意愿,爹这是……怪罪下来了?

夫妻俩一宿没合眼。天一亮,王国花就拉着陈耀宗去找村西头的五叔公。五叔公年轻时走过脚,见过些世面,懂点老规矩。

五叔公听完陈耀宗结结巴巴的讲述,又仔细问了烧汗褂子前后的细节,特别是陈老栓临终前的那句话。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宗娃子,\"五叔公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很凝重,\"你怕是……搞错了你爹的意思咯。\"

\"啥意思?\"陈耀宗心提到了嗓子眼。

\"按老古辈传下来的说法,有些老人,气脉弱了,临走前穿的那件贴身衣物,会沾上他最后一口气,也就是'殃'。这'殃'煞气重,一般是要烧掉,免得冲撞活人。但你爹特意交代'留',恐怕……恐怕他那件汗褂子,沾上的不是普通的'殃',而是他放心不下的事,或者是一点护家的念头。这东西,烧不得,一烧,就把那点念想给逼急了,变成怨气留在了屋里头。\"

陈耀宗和王国花脸都白了。

\"五叔公,那……那现在咋个整嘛?\"王国花带着哭腔问。

五叔公叹了口气:\"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得去你爹坟上,好好磕头认错,说明白你不是故意的。然后……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你爹生前特别稀罕的、沾过他手气的老物件,找一件出来,摆在香火台上,早晚敬一炷香,试试看能不能把那点'念想'给安抚下来,请它离开。\"

回家路上,陈耀宗和王国花一言不发。经过小卖部,王国花进去买了最大封的纸钱和香烛。

下午,两人带着东西去了后山坟地。陈耀宗跪在爹坟前,把那天烧汗褂子的事和爹的遗言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磕头:\"爹啊,儿子愚笨,没听懂您的话,您老人家大人有大量,莫跟我们小辈计较……\"王国花也在旁边跟着磕头,嘴里念念叨叨:\"爹啊,您放心走嘛,家里有我们,您莫惦记了,莫吓我们了……\"

说来也怪,他们磕头认错的时候,坟边一棵老柏树上,一直有只乌鸦在叫,等他们说完,那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回到家,两人翻箱倒柜,最后找出一根陈老栓用了大半辈子的烟杆,紫竹的,烟嘴都磨得油光发亮。他们把烟杆恭恭敬敬地擦干净,摆在了堂屋的香火台旁边,点了香。

那天晚上,似乎格外平静。老黄狗没再呜咽,鸡也没闹腾。陈耀宗和王国花提心吊胆地睡下,后半夜,那种阴冷的感觉没有再出现。

之后几天,家里渐渐恢复了正常。狗不怂了,鸡也开始下蛋了。好像那股无形的、让人毛骨悚然的东西,真的随着他们的认错和那根烟杆的供奉,慢慢消散了。

一个月后的晚上,陈耀宗和王国花躺在床上。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屋里很安静。

\"王国花,\"陈耀宗轻声说,\"你说……世上到底有没有那种东西?\"

王国花背对着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有个锤子!都是自己吓自己。那天就是风大,鸡是得了鸡瘟,狗是吃坏了肚子,你龟儿就是肾虚体寒,传染给了我!\"

陈耀宗知道她在嘴硬,也没戳穿。他自己心里也宁愿相信是巧合,是错觉。但那些冰冷的触感,幽绿的火苗,僵死的鸡,还有慢半拍的影子……太真切了。

他翻了个身,嘟囔道:\"管他妈的,反正过去了。睡觉睡觉。\"

王国花却突然转过来,黑暗中眼睛亮晶晶的,压低声音:\"喂,陈耀宗,你说……爹最后放心不下的,到底是啥子事?\"

陈耀宗愣了一下,摇摇头:\"我咋晓得。可能……是怕我们过不好吧。\"

\"屁!\"王国花掐了他一把,\"你忘了?爹走之前那个月,一直念叨你把他那瓶泡了多年的药酒给偷喝光了,说那是他准备治风湿的。气得他差点拿拐棍抡你。\"

陈耀宗猛地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他那次帮爹收拾屋子,看到那瓶黑乎乎的药酒,以为是爹忘了喝的,尝了一口觉得没啥味,就给咕咚咕咚喝完了。为这个,爹确实生了很久的闷气。

难道……爹临终前念叨\"留\",除了汗褂子,也包括那瓶酒?他是因为这个小事,一直耿耿于怀?

这个想法让陈耀宗哭笑不得,又有点心酸。如果真是这样,那这折腾了他们小半个月的\"怪事\",源头竟然是他偷喝了一瓶破药酒?

\"日……\"陈耀宗忍不住骂了半句,又咽了回去。他搂了搂王国花,\"莫想了,睡吧。明天我去给爹坟头,倒上一杯好酒。\"

王国花\"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夜更深了。村子里万籁俱寂。后山坟地的方向,隐约有几点萤火飘过,也不知是虫,还是别的什么。

关于陈家脱孝惹出的这场风波,渐渐在村里变成了又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细节模糊,版本各异。但自此,这山坳里的乡村怪谈,又多了一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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