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七死了,他养的那条白狗,成了流浪狗。
王老七老婆死得早,后来他没再婚,就跟他那条叫“大白”的土狗相依为命。
大白是条普通的母狗,通体雪白,有点脏兮兮的,眼神总是怯生生的,唯独对王老七亲热得不行。
王老七喝酒打牌输了钱,回来拿它出气,它也是呜呜咽咽躲开,过会儿又摇着尾巴凑上来。村里人常说:“王老七,你活得还不如你这条狗懂事。”
今年开春,王老七在自家破屋里悄无声息地走了。村里人凑钱给他办了场简单的丧事,埋在了村西头的坟地里。
下葬那天,大白一直跟在送葬的队伍后面,不叫也不闹,只是低垂着头。
从那天起,大白就成了流浪狗。它每天都趴在王老七的坟边,一动不动,像尊石像。
只有偶尔有好心的村民,比如村头的张雪,拿些实在的吃食放在坟头,它才会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吃掉,然后蹭蹭张雪的裤腿,算是感谢。
它瘦得厉害,肋骨一根根凸出来,白色的毛也失去了光泽,沾满了泥土。村民们看它可怜,也会时不时丢点剩饭剩菜给它,但它只肯在坟边吃。
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王老七头七刚过没两天,村里就出了邪门事儿。
先是村东头的李老四,莫名其妙死在了自家院门口。发现的时候,人都硬了。死状极惨,不是说有多血腥,而是那股邪性劲儿。
他身上没有一点伤口,但整个人蜷缩得像只虾米,脸上的表情扭曲到了极点,眼珠子瞪得快要掉出来,瞳孔里是满满的恐惧,像是活活被吓死的。
可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他嘴角偏偏挂着一丝诡异的笑,那笑容僵在脸上,看得人心里发毛。周围一点搏斗的痕迹都没有,连他家的黄狗都没叫一声。
村里开始流传,说是李老四撞邪了。老人们窃窃私语,说怕是王老七死得不安生,回来找替身了。但王老七生前窝囊,死后能有这么大怨气?大家心里都画了个魂儿。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村里蔓延。天一擦黑,家家户户就紧闭门窗,路上见不到半个人影。连平时最闹腾的野狗,那几天都安静得出奇。
又过了几天。村里死了很多牲畜,村民们彻底害怕了,于是决定,晚上所有人都集中到祠堂去住,人多阳气旺,好歹能壮壮胆。
祠堂是村里最老旧的建筑,青砖灰瓦,里面供着祖宗牌位,白天进去都感觉阴森森的。那天晚上,祠堂里挤满了人,男人们抽烟打屁,声音很大,像是要驱散心里的恐惧,女人和小孩则聚在一起,小声嘀咕着,脸上都没了血色。
油灯的光线昏黄,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墙壁上,随风晃动,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鬼影。
“日他先人板板,到底是哪个短命鬼在作怪?” 王老五,王老七的本家兄弟,啐了一口唾沫骂道,声音却在微微发抖。
他婆娘掐了他一把:“你给老子小声点!莫把不干净的东西招来了!” 她脸色煞白,紧紧靠着自家男人。
“怕个锤子!” 王老五嘴上硬气,却下意识地往人堆里缩了缩,“老子们这么多人,还怕它个鬼东西?”
话是这么说,但祠堂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烟味和一种莫名的焦躁。外面的风穿过破旧的门窗缝隙,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泣。
突然,祠堂那两扇厚重的木门,发出“吱嘎”一声刺耳的怪响,自己缓缓打开了一条缝。
祠堂里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条越来越大的门缝。门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
一股阴冷的风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要熄灭。温度骤然降了下来,几个靠门近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哪个?” 村长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厉害。
没有回应。只有那门还在“吱嘎吱嘎”地响着。
紧接着,离门口最近的一个后生,叫刘三的,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刘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脖子,整个人被踢离了地面!他双脚乱蹬,双手拼命抓挠着自己的脖子,眼珠子迅速充血凸出,脸上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
“啊……!” 女人们的尖叫声划破了祠堂的死寂。
男人们也都吓傻了,有想冲上去救的,却发现身体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压力笼罩了整个祠堂,让人如坠冰窖,连呼吸都困难。
刘三的身体在空中剧烈地抽搐着,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血色,变得青紫。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不过几秒钟的工夫,他就像一截被抽干了力气的木头,“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一动不动了。嘴角,竟然也带着和李老四一样,那种诡异僵硬的笑容。
死了!又死了一个!
恐惧像潮水般淹没了所有人。祠堂里乱成一团,哭喊声、尖叫声、桌椅被撞倒的声音响成一片。人们拼命往祠堂里面挤,都想离那扇敞开的、如同恶鬼巨口的门远一点。
那无形的恶鬼,似乎就站在门口,欣赏着它的杰作,准备开始下一场屠杀。阴冷的气息更加浓重,带着一股泥土和腐朽的味道。祠堂里的灯火变得更加昏暗,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将所有人拖入永恒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个白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祠堂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是大白。
它瘦骨嶙峋,身上的白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醒目。它站在那里,没有看祠堂里乱成一团的人群,也没有看地上刘三的尸体,而是死死地盯着祠堂大门正前方的空地,那里空无一物,但它却发出了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呜呜”声,背上的毛都炸了起来。
“是王老七的狗!” 有人喊了一声。
大家都愣住了,不明白这条快要饿死的流浪狗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
大白一步步地,极其缓慢地走进了祠堂。它的目标,显然是那片“空无”。它龇着牙,喉咙里发出低吼,那是一种人们从未听过的、来自野兽的凶狠声音。
突然,大白猛地向前一扑!它不是扑向空气,而是像撞上了什么东西,身体猛地一扭,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甩了出去,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但它立刻翻身爬起,毫不迟疑地再次扑向同一个位置。这一次,空气中似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尖锐的嘶鸣,不像人声,也不像任何已知的动物叫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人们惊恐地看到,大白像是在和那个看不见的东西疯狂地搏斗。
它被一次次甩开,撞在柱子上、墙壁上,白色的狗毛被打得四处飞散,身上很快出现了道道血痕,但它每次都顽强地站起来,疯狂地撕咬着空气。它的嘴里似乎咬住了什么,犬齿间有暗红色的、如同浓烟般的物质渗出,滴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还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像是烧焦的臭鸡蛋混合着腐烂内脏的恶臭。
“这狗……它在跟那东西打!” 王老五最先反应过来,抄起旁边的一条长板凳,吼道,“日他妈!是条汉子的!去帮它!”
这一声吼惊醒了众人。虽然恐惧依旧,但求生的本能和一条狗带来的勇气,让男人们纷纷抓起手边能当武器的东西——锄头、铁锹、板凳——朝着大白撕咬的方向胡乱地打去。
他们看不见敌人,只能凭着感觉和大白搏斗的方向下手。空气中不断传来那种尖锐的嘶鸣和某种东西被击中的闷响。
那无形的恶鬼似乎被激怒了,阴风大作,吹得人睁不开眼。偶尔会有冰冷的触感划过皮肤,留下火辣辣的疼痛,像是被无形的利爪抓过。
大白成了战斗的核心。它异常敏捷和凶狠,每一次扑咬都直奔要害。有几次,它似乎被重创,发出痛苦的哀鸣,动作慢了下来,但看到村民被打倒,它又会红着眼睛冲上去。
一场人狗协同的、对抗无形恶鬼的诡异战斗,在古老的祠堂里惨烈地进行着。祠堂里鸡飞狗跳,咒骂声、打击声、狗的咆哮和恶鬼的嘶鸣混杂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但在场的人都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大白的最后一次扑击,用尽了全身力气,它死死咬住空中某处,任凭无形的力量如何击打它的身体都不松口。王老五瞅准机会,抡起锄头,用尽全力朝着那个方向砸了下去!
“噗嗤!”
一声奇怪的、像是扎破了装满脓血的皮囊的声音响起。紧接着,是一声极其尖锐和痛苦的厉啸,震得整个祠堂都嗡嗡作响。
那股笼罩祠堂的阴冷压力骤然消失,恶臭也渐渐散去。油灯的火苗恢复了正常的跳动。
祠堂中央,大白松开了嘴,疲惫地瘫倒在地,呼呼地喘着粗气,身上满是伤痕和血迹。在它刚才撕咬的地方,地面上留下了一小滩粘稠的、暗红色的、正在慢慢消散的污迹,恶臭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那恶鬼,似乎被打散了。
祠堂里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惊魂未定,看着地上躺着的刘三的尸体,又看看那条瘫倒在地、奄奄一息的白狗。
过了好半晌,村长才颤巍巍地走过去,试探着靠近那滩污迹,用脚尖碰了碰,什么也没有。他蹲下身,看着遍体鳞伤的大白,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大白虚弱地抬起头,舔了舔他的手心,眼神里没有了凶狠,恢复了以往那种怯生生、又带着点依赖的神情。
“是它……是这条狗……救了咱们……” 村长声音沙哑,老泪纵横。
这一刻,所有人都明白了。这条被王老七养大、平时看起来懦弱不堪的狗,在关键时刻,比所有人都勇敢。它守护的,不仅仅是主人的坟墓,还有整个村子。
第二天,刘三被安葬了。悲伤笼罩着村子,但更多的,是对大白的感激和愧疚。
大白成了全村的宝贝。村民们商议决定,大白由全村人家轮流抚养,每家养十天。这成了村里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轮到谁家,那家必定拿出最好的东西给它吃。哪怕是家里最馋嘴的娃娃,也会乖乖把肉骨头留给大白。
男人们下工回来,会特意给它带点山上的野味或者河里的小鱼。女人们做饭,总会悄悄给它留一碗不带盐的肉汤拌饭。
大白也彻底变了。它不再怯生生地躲着人,而是变得非常亲人。它会摇着尾巴迎接每一个村民,和村民一起下田,会用头亲昵地蹭蹭孩子的腿,会在老人晒太阳时安静地趴在脚边。
它好像能听懂人话,谁家有事喊一嗓子,它总能很快出现。它成了村里不可或缺的一员,孩子们最好的玩伴,老人们最忠实的听众。
但是,无论它在哪家,无论天气好坏,每天傍晚,它都会准时离开,独自前往村西头的坟地,在王老七那个小小的土包前,静静地趴上几个小时。
有时发出几声轻微的呜咽,像是在跟地下的主人诉说一天的见闻。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它才会慢慢走回当天轮住的那户人家。
十年光阴,就在这样的轮回中悄然流逝。
大白老了。它的动作变得迟缓,白色的毛发失去了光泽,变得干枯,甚至有些脱落,露出了粉色的皮肤。眼神也不再清亮,变得浑浊。它依旧每天去王老七的坟前,但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脚步也越来越蹒跚。
村里人都知道,这一天快来了。孩子们不再缠着它疯跑,大人们给它吃的也更加精细软烂。看着它一天天老去,大家心里都酸酸的。
一个深秋的黄昏,夕阳把天空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远处的山峦披上了金色的外衣。炊烟袅袅升起,村子里飘荡着饭菜的香味。放牛的孩子牵着牛慢悠悠地往回走,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安详。
张寡妇的孙子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带着哭腔说:“奶奶,大白……大白它趴在七爷爷坟前,怎么叫都不起来了……”
村民们都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默默地走向村西头的坟地。
在王老七长满青草的坟茔前,大白安静地趴在那里,就像过去十年里的每一天一样。只是这一次,它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它的神态很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终于可以永远地陪在主人身边。
没有人大声哭泣,只有低低的啜泣声。王老五红着眼睛,和几个汉子一起,在紧挨着王老七坟茔的旁边,挖了一个坑。坑挖得很深,很小心。人们拿来一张干净的草席,小心翼翼地把大白包裹好,放了进去。
它被埋在了它守护了十年、等待了十年的主人身边。
夕阳的余晖洒在这一人一狗两座紧挨着的坟茔上,给它们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秋风掠过坟头的枯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低语,又像是叹息。
从此。人们茶余饭后说起,说起这段往事,总会感慨那条通人性的白狗,感慨那份超越了生死的忠诚。而村西头那片坟地,在黄昏时分,似乎也显得不再那么阴森,反而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静而温暖的力量。
故事,就这么在乡村的日落月升中,一代代流传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