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公主痊愈的消息在宫墙内悄悄传开时,苏清欢正将最后一瓶抗过敏血清收入药箱。窗外的梧桐叶被秋风染成深黄,簌簌落在医馆的青石板上,衬得庭院里愈发清净——自公主之事后,她便以“调理身体”为由闭门谢客,连女帝赏赐的锦缎都只让侍女收进库房,半点不愿张扬。
“县主,前院来人报,镇国公府的人到了,说是镇国公谢晏亲自来访。”侍女青禾的声音隔着窗棂传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
苏清欢正碾药的手猛地一顿,青石臼里的甘草末洒了些许出来。谢晏?他回京已有月余,两人只在庆功宫宴上远远见过一面,彼时他一身绯色公服,立于武将之列,眉宇间还带着北疆风沙留下的凌厉,只是遥遥颔首,未曾多言。如今怎会突然私下登门?
她指尖捻了捻药末,压下心头的诧异,起身道:“知道了,替我取件月白绫罗衫来,再将前厅的茶换成年份久些的雨前龙井。”
等她整理好衣冠来到前厅时,谢晏已在窗边的紫檀木椅上坐了片刻。他今日未穿朝服,只着一身墨色暗纹常服,腰间系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玉佩,身姿挺拔如松,褪去了战场杀伐的戾气,倒添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沉稳内敛。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肩颈处,将墨发染成浅金,竟难得透出几分温润。
而他手边的矮几上,放着一盆用青釉瓷盆盛着的植物,枝叶翠绿,顶端开着细碎的紫色小花,在秋日里透着勃勃生机,与寻常访客送的绫罗、玉器截然不同。
“国公爷大驾光临,臣女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苏清欢屈膝行礼,目光不自觉地落在那盆花上,眼底藏着几分疑惑。
谢晏起身颔首,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县主不必多礼。今日前来,未提前通传,倒是叨扰了。”他指了指那盆花,“路过花市偶得,想着县主素来喜研药材,或许能用得上。”
“这是?”苏清欢走近了些,鼻尖萦绕着一缕清淡的香气,不似玫瑰浓烈,也不似兰草幽远,倒像是雨后青草混着阳光的味道,让人莫名心安。
“薰衣草。”谢晏的声音比往常柔和了几分,“北疆边境的牧民送的,说是生于苦寒之地,却极耐寒。晒干后可制香枕安神,也能入药,解乏助眠。”
苏清欢心中微微一暖。他竟还记得,去年在北疆军营,她曾随口提过一句“药材中若有能安神之物,倒能解将士们夜不能寐之苦”。时隔半年,他竟将这话记在了心上,还特意带了一盆回来。她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柔声道:“多谢国公爷费心,此物甚好,臣女很喜欢。”
说话间,她目光扫过谢晏的眉宇,见他眼下虽未显青黑,却隐隐有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想起他在北疆中过箭伤,又受了数月风寒,不由得问道:“前几日宫宴见国公爷面色尚佳,今日看来,似有倦色。您的伤势……可大好了?北疆风寒最烈,若是留下病根,日后怕是麻烦。”
谢晏闻言,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却并未喝,只是淡淡道:“劳县主挂心,箭伤已结痂,风寒也已无大碍,不过是近日朝堂事多,略有些乏累。”
他话音顿了顿,抬眼看向苏清欢,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般精准,直直射入她眼底:“今日登门,一是为谢去年北疆送药之功——若无你那批止血散和退热药,我军伤亡怕是要多上三成;二是……有一事想向县主请教。”
苏清欢心中一动,知道正题来了。她敛了神色,躬身道:“国公爷请讲,臣女知无不言。”
“陛下近日似对兵部武库清吏司的账目格外上心,三日之内,已让户部侍郎去核查了两次。”谢晏的声音压得略低,字字清晰,“县主常在御前行走,又是陛下信任之人,可知陛下此举……究竟是何用意?”
武库清吏司!苏清欢握着茶盏的手指微微收紧。她当然知道这个部门——掌管全国军械的采买、存储与调配,是个实打实的肥差,油水丰厚,历来由勋贵子弟把持。现任的武库清吏司郎中,正是定国公的远房侄子,而定国公一族,素来与崔家走得近,去年崔家倒台时,定国公府虽未被牵连,却也收敛了不少锋芒。
女帝此时突然查武库账目……苏清欢瞬间联想到永嘉公主事件后,女帝私下对她说的那句“宫里宫外,总有些人不安分”,还有之前收到的那封匿名信,信中隐约提及“军械采买有缺漏”。这哪里是查账目,分明是借着核查军械损耗的由头,敲打勋贵,清理朝堂上的蛀虫!
她斟酌着词句,避开敏感之处,低声道:“陛下圣心烛照,所思所想,本就非臣等所能揣度。不过……国公爷也知,北疆一役,我军军械损耗巨大,甲胄、弓箭折损过半,如今边境虽安,却需提前筹备物资,以防万一。此时清查账目,核实库存,倒也合乎常理。”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谢晏,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再者,宫内近日亦不太平,公主之事虽已平息,但若想长治久安,怕是需得整肃内外,方能安社稷、稳民心。”
话点到即止,却足够清晰。谢晏何等精明,瞬间便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女帝这是借着公主遇刺的由头,一边清理宫内的隐患,一边敲打朝堂上的勋贵势力,说到底,是在加强皇权,将权力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原来如此。”谢晏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眸底掠过一抹冷意,手指微微用力,杯壁发出细微的声响,“有些人占着爵位,拿着俸禄,却在其位不谋其政,甚至暗中搞些小动作,如今陛下要动真格,他们……怕是坐不住了。”
苏清欢没有接话,只是端起茶盏浅啜一口。她知道谢晏说的“有些人”是谁——定国公府,还有那些依附于旧勋贵的官员。而谢晏今日前来,看似是探听女帝的意图,实则是在向她传递一个信号:他与那些勋贵并非一路人,他选择站在女帝这边,也选择……与她站在同一阵线。
两人心照不宣地沉默了片刻,厅内只余窗外梧桐叶飘落的轻响。谢晏又随口问了些公主的近况,苏清欢一一作答,语气平和,却比往日多了几分默契。
眼看日头西斜,谢晏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回头,目光落在那盆摆在窗边的薰衣草上,阳光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叮嘱:“此花虽耐寒,却忌涝,县主好生照料,冬日移到室内,来春便能开得更盛。”
苏清欢颔首,望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会的。国公爷慢走。”
送走谢晏,苏清欢独自站在厅内,看着那盆在秋日阳光下摇曳的紫色小花,指尖再次抚上花瓣。北疆的风沙,宫宴的疏离,今日的坦诚……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简单的“救命之恩”或“同僚之谊”。经历过北疆的生死与共,又在朝堂的暗流中彼此试探、心照不宣,如今更像是两艘在惊涛骇浪中航行的船,找到了可以相互依靠的同盟,也藏着几分知己间的默契与珍重。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吩咐青禾:“把这盆薰衣草搬到我院子里的窗台上,记得每日浇一次水,不可多浇。”
秋风再次吹过庭院,紫色的小花微微晃动,清淡的香气弥漫开来,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这段在风雨中悄然滋长的情谊,终将在未来的朝堂风波里,扮演着不可替代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