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总管推开书房门时,看向我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
那里面有惊疑,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负的忌惮。他不再将我视作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宫中女史,而是当成了一个真正能够影响到太子决策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人物”。
“秦女史,请。”他侧身让开,态度依旧恭敬,但那份骨子里的疏离感却更重了。
书房的外间,是一个与内室相连的耳房,只隔着一道雕花月洞门。这里原本是太子小憩或与心腹密谈的地方,此刻却已经迅速地被收拾了出来。
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的长案被搬了进来,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炭盆,燃着上好的银丝炭,驱散了冬夜的寒气。
“殿下吩咐,从今往后,秦女史便在此处当值。”明总管指着那张长案,“殿下未传召时,不得擅入内室。一应所需,皆可吩咐门外的内侍。”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这里的位置十分巧妙。我可以看到月洞门后,幕玄辰在书案前工作的背影,他只需一抬眼,就能将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我依然是笼中鸟,只不过这笼子,从清冷的听雪楼,换到了东宫权力的心脏。
“殿下左手边那三叠奏折,是你的。”幕玄辰的声音从内室传来,没有一丝温度,“孤要你在一个时辰内,将它们分好。哪些是急事,哪些是琐事,哪些……是废话。”
我心中一凛。
这不仅仅是让我做个文书分类的工作。最后那三个字,才是真正的考题。他要看的,是我的洞察力。
“是。”
我走到那堆积如小山的奏折前。最上面的一本,封皮上写着“兵部加急”。
我深吸一口气,在长案后坐下,摊开了第一本奏折。
在我眼中,那一行行工整的馆阁体小字瞬间模糊,随即重组成另一番景象。
【信息源:兵部尚书王德海。】
【内容梗概:西境急报,蛮族小股骑兵骚扰边境,请求增派三千兵马,并调拨粮草十万石。】
【关键词分析:“小股骚扰”、“增兵三千”、“粮草十万”。】
【数据交叉比对:调取近三年西境同期军报……比对结果:骚扰频率及规模与往年持平,并无升级迹象。】
【财务模型建立:三千兵马一月所需粮草约为九千石。“十万石”请求,溢出率高达1011%。】
【结论:以“边境告急”为名,行“虚报军需”之实。其心可诛。】
系统光屏上的结论,冰冷而精准。
我拿起笔,没有在奏折上留下任何痕迹,而是在手边一张白纸上,用只有我自己能看懂的简化符号,写下了“兵部-贪-缓”三个字。
意思是:兵部尚书的奏折,意在贪墨,事情不急,可以稍后处理。
我的速度极快。
寻常文书需要逐字逐句阅读、理解、思考其中深意,而我,只需要扫一眼,便能通过数据抓取和逻辑分析,直抵问题核心。
户部尚书哭穷,请求减免今年江南三府的税收,理由是初春有雪灾。
【交叉比对江南织造府采买奏报……结论:今春桑叶产量不降反升,丝绸上贡量超出往年一成。雪灾为虚,与士族勾结,意图侵吞税款为实。】
我写下:“户部-勾结-缓。”
大理寺卿上奏,弹劾御史台一位官员收受贿赂,人证物证俱全。
【关联人物网络分析……弹劾者与被弹劾者分属“睿王党”与“中立派”。此为党争,意在剪除异己,扩大势力。】
我写下:“党争-小-搁置。”
……
一本又一本,在我手中飞速翻过。
我的世界里没有了官场辞令的弯弯绕绕,没有了阿谀奉承的繁文缛节,只剩下最赤裸裸的数据、逻辑和目的。
贪婪,谎言,野心,构陷。
一张张奏折,就是一幅幅人心的剖面图。
不到一个时辰,我便处理完了所有奏折。我将它们按照我的判断,重新分成了四摞。
第一摞,是真正的急事。共三本。边境驻军的真实换防需求,黄河大坝一处出现蚁穴的险情,以及国子监祭酒的病重请辞。这些都关乎国计民生,必须立刻处理。
第二摞,是各方势力的相互试探和博弈。共十一本。可以看,可以留,但不必立刻做出反应。
第三摞,是单纯的歌功颂德或鸡毛蒜皮的请安问好。共二十余本。可以直接归档,连看的价值都没有。
而最后一摞,只有孤零零的一本。
我拿着这张写满符号的白纸,和那孤零零的一本奏折,走进了内室。
幕玄辰正在看一份军报,头也没抬:“说。”
“回殿下,奏折已分好。急事三件,要事十一件,废话二十七件。”我言简意赅地汇报,然后,将手中那本单独的奏折,轻轻放在了他的面前。
“另有,谎话一件。”
幕玄辰的目光,终于从军报上移开,落在了那本奏折上。
奏折来自荆州,是荆州知府刘承所上。内容声情并茂,说荆州今夏遭遇百年不遇的洪灾,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请求朝廷立刻开仓放粮,并拨款五十万两用于赈灾和重建。文笔极佳,读来令人潸然泪下。
“何以见得是谎话?”幕玄辰看着我,眼神平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奴婢曾看过钦天监的记录,今夏荆州一带,雨水的确比往年多了三成,但远称不上百年不遇。奴婢又查阅了往年户部的漕运记录,荆州是产粮大府,即便部分受灾,其官仓存粮,也足以应对灾情,无需朝廷开仓。”
我顿了顿,说出了最关键的一点。
“最重要的是,奴anut从这份奏折的墨迹中,闻到了一丝极淡的……金漆的味道。这种金漆,只有京城的‘宝华楼’才有,专门用来装裱名贵字画。一个远在荆州、声称百姓水深火热的知府,他的奏折上,为何会沾染上京城顶级奢侈品的气味?”
这是我临时编造的理由。我总不能告诉他,我的系统分析出这份奏折的纸张纤维,与半个月前勇王府送入宫中的一幅贺寿图的纸张,同源。
幕玄辰没有说话。
他只是伸出修长的手指,将那本奏折翻到最后一页,看着“刘承\"”的签名,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拿起朱笔,没有写“查”,也没有写“议”,而是在那个名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叉。
一个血红色的,代表着死亡的叉。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我意识到,我的分析,我的三言两语,已经直接决定了一个二品大员的生死。
“你做得很好。”幕玄辰放下笔,第一次,用一种近乎平视的目光看着我,“秦卿,你是一把好刀。”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幽深而危险。
“但刀,若是没了刀鞘的束缚,也会伤到握刀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再次笼罩了我。
“从明天起,东宫所有机密情报,你都有权过目。”
“记住,你是孤的刀,只能对着孤的敌人。”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恶魔的私语,“若是刀尖敢有半分偏转……”
他没有说完。
但我知道,那下场,绝不仅仅是枯井里的又一具尸骨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