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薄薄的木门,在我身后被缓缓关上。
门外,是整个蛊族的审判与等待。
门内,是科学与死亡的第一次短兵相接。
小小的吊脚楼里,弥漫着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腐朽与甜腥混合的气味。一个瘦小的女孩躺在简陋的木板上,双眼紧闭,脸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仿佛风中残烛。
她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
她的母亲,那个刚刚在外面向我磕头泣血的女人,此刻正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哭出声,生怕惊扰了我这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按照我说的做。”我的声音异常平静,这种平静,是安抚她,也是安抚我自己的。
我将那桶妖异的蓝色“波尔多液”放在地上,然后把那罐烈酒递给了她。
“用布巾蘸上烈酒,反复擦拭她的额头、脖颈、手心和脚心。一遍又一遍,不要停。”
这是最原始的物理降温,也是利用酒精进行体表消毒。
女人颤抖着手,几乎要打翻酒罐。她看着自己奄奄一息的女儿,又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与迷茫。用烈酒擦身?这在她们的认知里,同样是闻所未闻的治疗方式。
“相信我。”我看着她的眼睛,只说了这两个字。
她终于不再犹豫,含着泪,笨拙地开始按照我的吩咐去做。
而我,则在幕玄辰的帮助下,开始进行真正的“消毒”。
我们用事先准备好的竹筒,将那蓝色的“波尔多液”装进去,然后学着我之前的示范,用力向外甩动。蓝色的液滴,如同细密的雨雾,均匀地喷洒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墙壁的缝隙,潮湿的地面,女孩躺卧的木板之下,甚至是房梁上悬挂的干瘪兽肉……我们没有放过任何一处可能滋生霉菌的地方。
刺鼻的气味,立刻充满了整个空间。
幕玄辰一言不发,动作却比我还仔细。他仿佛不是在喷洒什么药水,而是在清理一片属于我的、不容他人侵犯的领地。
做完这一切,我对那位母亲说:“接下来三天,除了给她喂一些干净的水,什么都不要做。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尤其是巫医和长老。三天后,我再来。”
说完,我便带着幕玄辰,在女人那混杂着感激与恐惧的复杂目光中,转身离开了这间成为“实验样本”的吊脚楼。
接下来的三天,是漫长如酷刑的三天。
柳若烟信守了她的承诺。在我那几个被边缘化的“新下属”的帮助下,我们将制好的“波尔多液”和硫磺石灰粉,洒遍了村寨里划定出的那一小片试验区域。
整个蛊族,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分裂。
大部分人,依旧用一种冷漠而怨毒的眼神看着我们,仿佛在看一场注定要以惨死收场的闹剧。他们在等,等三天之后,我和柳若烟被绑上火刑架。巫医巴桑更是每天都会出现在祭坛附近,那双阴鸷的眼睛,像是在提前丈量我们与死亡的距离。
但也有一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那些跟着我干活的年轻人,因为每天都能得到充足的食物,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而一些更年轻的、思想尚未完全被神权禁锢的族人,开始在远处偷偷地观望,眼神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好奇。
柳若烟没有再露面。她把自己关在议事厅里,谁也不见。但我知道,她一定也在用她的方式,承受着这场豪赌带来的、山崩海啸般的压力。
第三天,黄昏。
约定的时间到了。
整个村寨的人,都自发地聚集到了那间小小的、封闭了三天的吊脚楼前。他们沉默着,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那栋房子,也将我、幕玄辰,以及姗姗来迟的柳若烟,围在了中央。
柳若烟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如初。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
“开门吧。”她对我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在万众瞩目之下,缓缓推开了那扇决定我们生死的门。
“吱呀——”
门开的瞬间,一股奇特的、混杂着石灰与金属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股味道虽然刺鼻,但所有人的脸色却在闻到的那一刻,微微变了。
因为……那股萦绕了整个村寨数月之久、代表着死亡与腐朽的霉烂气味,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干燥、洁净、甚至有些呛人的气味。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细微的骚动。
我没有理会,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的景象,让我的心,也猛地向下一沉。
那个女孩,依旧躺在木板上,一动不动。
完了……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我的脑海。也同时划过了门外所有伸长了脖子向里窥探的族人的心。
巴桑巫医的嘴角,已经抑制不住地勾起了一抹残忍的笑意。
然而,就在这时,那个守在女儿身边的母亲,突然猛地抬起头。她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绝望与崩溃,反而挂着两行滚烫的、却闪烁着狂喜光芒的泪水!
她看到我进来,激动得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用手指着自己的女儿,发疯似的点头。
我快步上前,终于看清了。
女孩的脸颊,已经褪去了那病态的潮红,恢复了正常的肤色。她干裂的嘴唇,也因为得到了水分的滋润而变得柔和。最重要的是,她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呼吸,此刻变得平稳而悠长!
她不是死了,她是……睡着了!
我伸出手,轻轻探了一下她的额头。
一片温润,高烧……退了!
“退烧了……真的退烧了!”那母亲再也抑制不住,发出一声压抑了三天的、喜极而泣的嚎哭,“昨天晚上就退烧了!今天早上还喝了一小碗水!阿朵她……她活过来了!!”
这声哭喊,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惊雷!
门外,死一般的寂静之后,瞬间爆发出一阵海啸般的哗然!
“什么?退烧了?”
“天啊!这怎么可能!巴桑巫医不是说她撑不过昨晚吗?”
“那股霉味真的没了……你们去闻闻,被那蓝色药水洒过的地方,味道都不一样了!”
最先冲进来的,是柳若烟。她几步冲到床边,亲手探了探女孩的鼻息,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当确认这一切都是事实时,她那一直紧绷的、如同钢铁般的身体,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她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看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震惊、狂喜、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复杂光芒!
我们……赌赢了。
紧接着,那几个跟着我干活的年轻人也冲了进来。当他们看到女孩安睡的模样,又跑去检查角落里一个陶罐中,作为观察样本的病蛊时,爆发出了更加惊喜的叫声。
“活的!这些蛊虫都还活着!”
“它们不动,但是没有再腐烂!比三天前好多了!”
事实,胜于雄辩!
一个被巫医宣判了死刑的孩子,奇迹般地退了烧。一群奄奄一息的蛊虫,停止了死亡的进程。
这一切,如同一道划破黑暗的闪电,狠狠劈在了所有蛊族人的心上!
人群开始骚动,那些原先麻木、怨毒的眼神,此刻正被一种全新的情绪所取代——震惊,茫然,以及……一丝丝从绝望的灰烬中,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火苗。
一些年轻的族人,看向我的眼神,已经从怀疑,变成了狂热的敬畏。
神迹!
在他们看来,这已经不是凡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了。如果说巫医的祈祷是向神明祈求,那么我这种立竿见影的手段,简直就像是……神明亲临!
然而,就在人心开始动摇,胜利的天平即将彻底向我倾斜的时刻,一个空灵的、却带着奇异穿透力的声音,仿佛从天际飘来,清晰地响彻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这不是神迹。”
人群自动分开了一条道路。
一名身穿素白长袍的女子,赤着双足,缓缓走来。她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容貌绝美,眉心一点朱砂,神情悲悯而又圣洁,仿佛不染一丝尘埃。她的周身,萦绕着一种与这片污浊沼泽格格不入的、超然物外的气息。
圣女!
她竟然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她无视了所有人敬畏的跪拜,径直走到了吊脚楼前,那双空灵的眼睛,悲悯地看了一眼屋内安睡的女孩,然后,落在了我的身上。
所有刚刚燃起的希望与敬畏,在她目光所及之处,仿佛瞬间被冻结了。
她朱唇轻启,用她那仿佛能安抚一切、也足以煽动一切的、圣洁而又冰冷的声音,向所有人宣告:
“这是比天谴,更恶毒的巫术。”
一句话,让全场再次陷入死寂!
圣女的目光扫过我,扫过那桶还未用完的蓝色波尔多液,声音里充满了神圣的威严与不容置疑的裁决。
“她,用来自异乡的妖法,以毒攻毒,强行压制了蛊神降下的惩戒。这非但不是拯救,反而是对沉睡中的‘万蛊之皇’,最深重的亵渎!”
她指向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神明的警钟,在每个人灵魂深处轰然敲响!
“你们以为她是在救人吗?不!她是在用这种我们看不懂的手段,侵蚀我族的根基,窃取属于我们的神力!”
“一旦让她得逞,我族将不再受到蛊神的庇佑,我们的力量之源将被她彻底夺走!届时,我们才会真正地,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