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四通鼓的余音,像一柄钝刀,慢慢割开夜色。
老七站在血羽中央,胸口“咔”一声脆响——第十一芽破骨而出。
这回不是枝,不是刺,是一截极细的“脐带”,通体透明,却能看到里面涌动的黑血。
脐带一端连着他心脏,另一端没入虚空,像被谁提前攥在不知名的手里。
老七低头,伸手去攥,指缝却穿过脐带,抓了个空——
那东西根本不存在于此处,它系在“时间”上,系在“未生”与“已死”的缝隙里。
他只摸到一手风,风冷得发黏,像母皇当年蘸着堕胎药、又收回的指尖。
二
血羽落地成纸,纸无字,只在纸角印着一枚“齿孔”。
齿孔共七颗,排成北斗。
鸟群死尽,更夫失踪,皇城九门同时自动开启,门轴发出婴孩啼哭般的“吱——呀”。
城门大开,却无人敢进,也无人敢出。
因为门洞中央,多了一道“影墙”——
由所有断舌白鸟的魂凝成,墙厚一指,墙里浮动着无数张嘴,嘴形各异,却都在重复同一句话:
“鼓罢偿命,命是谁?”
声音不高,却传得极远,一路顺着官道滚到州县,滚到乡野,滚到还在襁褓里的婴儿枕边。
婴儿在梦里被声音吓到,集体发出一声“嗝”,嗝里喷出极细的黑丝,黑丝落地便钻入地缝,像给大地缝了条暗线。
线头最终汇到皇陵旧址,汇到老七脚下,汇成一张“命网”。
网眼恰是七枚齿孔,网心悬着那截透明脐带。
老七站在网心,忽然明白——
所谓“偿命”,不是杀人,是“交税”:
把活过的年岁,连本带利,还给最初借你时间的人。
而那个人,此刻正通过脐带,一寸寸收回利息。
三
脐带动了。
先是轻轻一提,老七便失去七岁——
他眼前闪过七岁那年的自己,正躲在御花园假山后,偷看母皇杖杀宫女;
记忆里宫女的脸瞬间被擦成空白,杖杀声也随之哑默,像被谁用抹布抹掉。
紧接着第二提,失去十四岁——
那年他第一次杀人,用母皇赐的短剑刺死六兄;
剑光、血花、六兄最后的笑,全被抽走,只剩一截无头无尾的“空白天”。
第三提,失去二十一岁——
那年他离宫出征,归来时母皇已自刎;
凯旋鼓、丧钟、雪夜、火把,统统消散,像从未发生。
三次提线后,脐带明显粗了一圈,里面黑血翻涌,鼓胀如蛇。
老七却不见老,反而愈发年少——
眉间杀气褪尽,唇上青须缩回,肩胛变薄,指骨缩细,
眨眼间,已退回十二三岁的少年,眼里蓄着未解的茫然。
他低头,看见自己胸口那枚“空鼓”影子,也在同步缩小,鼓面却越来越清晰——
鼓面映出母皇年轻时的脸,正对他勾指,像在催:
“再给,再给一点,就够本了。”
四
第四题,未能落下。
因为皇城外,突然传来一声“哇——”的婴啼。
啼哭极新,新得带着胎血,新得连夜色都被撕开一道红缝。
婴啼一起,脐带猛地一抖,像被谁掐住七寸。
老七趁势抬手,并指如刀,朝自己胸口“空鼓”处狠狠一划——
没有血,只有一道“裂音”:
“嗤——”
裂音出口,化作一面极小的“逆鼓”,鼓面是母皇的脸,鼓槌却是他自己的一截指骨。
老七攥住逆鼓,对着脐带,反手一击——
“咚!”
鼓声倒卷,沿着脐带逆流而上,冲进未知黑暗。
黑暗里传来母皇的闷哼,似被这一记“逆子之鼓”敲中心口。
脐带瞬间松弛,黑血倒灌,全部涌回老七体内。
失去的年岁,如退潮般轰然返回——
七岁、十四岁、二十一岁,一层层叠回骨血,叠成比先前更锋利的记忆。
老七再睁眼,眸中多了一环“重瞳”,一环映“朕”,一环映“债”,两环相套,像两枚互噬的蛇。
他抬手,对着影墙,淡淡道:
“鼓已罢,命已偿,还差一步——”
“差谁?”千里万口同问。
“差你。”
老七伸手,插进影墙,像插进一层湿纸。
墙里所有嘴同时闭嘴,发出“啵”一声轻响,似千万气泡同时破灭。
影墙坍缩,坍成一枚“舌丸”,通体雪白,表面却覆满细小黑字,字字都是“鼓”。
老七捏碎舌丸,丸碎成粉,粉随风扬起,扬成一场“字雪”。
雪落之处,所有被断舌的人,同时长出新舌——
舌头却只剩一个功能:
逢人便说“第七子偿了命,还剩一声鼓”。
那鼓声,便是他们的新心跳。
五
更楼方向,忽传来“咚——”第五响。
更夫明明失踪,鼓却自鸣。
鼓音一起,大地上的“命网”骤然收紧,七枚齿孔同时断裂,裂口喷出七股黑泉。
黑泉在空中交汇,凝成一具“逆棺”——
棺头朝地,棺尾朝天,棺盖是母皇年轻时的脸,棺底是老七十二岁时的脸(那张他从未活到的脸)。
逆棺悬在半空,对他发出邀请:
“进来,还了最后一鼓,你便不再欠朕。”
老七笑,笑里带齿音:
“我若进去,谁替天下敲第六通?”
他转身,对着虚空,屈指一弹——
“铮!”
指尖竟弹出第七根“骨弦”,弦是第十一芽所化,弦音凄厉,却带着少年破嗓的亮。
弦音飞起,缠住逆棺,猛地一绞——
“咔嚓!”
逆棺当空碎成七瓣,瓣瓣都映出母皇不同的死相:
鸩杀、杖杀、自刎、溺毙、火焚、雷殛、空老。
七瓣棺木同时燃烧,火却是黑的,火里传来母皇最后的咒:
“第七子,你偿命,你逃命,你终究还得——”
“——还得把朕再孕一次。”
咒音未落,黑火已尽,火尽处,只落一枚“逆胎”。
胎形完整,脐带却连在老七脚踝,像一条锁链。
老七抬脚,把逆胎踢向皇城方向,踢得脐带“哗啦”一声绷直。
逆胎落地,发出“咚”的闷响——
第六通鼓,就此完成。
鼓声所过,皇城九门同时关闭,门缝挤出大量“无字之纸”,纸把整座城包成一枚巨大的“纸茧”。
茧内,传来此起彼伏的心跳,每一声,都是第七通鼓的倒计时。
六
老七站在茧外,抬头望天。
天幕上,母皇的脸已淡不可见,只剩一条极细的脐带,像根断线风筝,飘在夜空。
他伸手,对自己胸口那面“空鼓”轻轻一拍——
“咚……”
鼓音极轻,却传得极远,远到未来,远到尚未出生的婴孩耳中。
婴孩在各自的胎梦里,同时皱眉,同时伸手,同时握住一条“未生之线”。
线的那头,系着老七的第七通鼓——
也是最后一通。
他收回手,转身,向皇陵相反的方向走。
一步,年少;
两步,年长;
三步,年衰;
四步,骨骸;
五步,空衣。
空衣倒地,衣心处,那面“空鼓”仍在,鼓面终于出现裂纹,裂纹里,透出微光。
光里,有婴儿将哭未哭,有母皇将孕未孕,有天下将乱未乱。
更楼残鼓,风一过,发出最后余音:
“鼓罢偿命,命未偿完,
第七子已死,第十一芽尚活,
——且待第七通。”
风停,衣化尘。
尘里,只剩一根透明脐带,一端系空鼓,一端伸向遥遥未知的第七通鼓。
夜色如刀,刃口悬在天下人的头顶,只等那一声婴啼,便把新与旧、生与死、罪与债,一并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