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鼓未绝,东华门侧的小巷里已传来第一声鸦啼。
鸦声像锈钉,一下一下敲进人的脑壳,把昨夜未睡稳的魂都钉醒。
御药房当值太监张福寿提着鎏金小炉,低头疾趋。
炉里不是药,是一团焦黑的皮——一寸见方,边缘蜷曲,带着焦黄的脂油,像被火烤过的鱼鳞,却又隐约可见极细的龙纹。
那是昨夜从乾清宫榻上剥下来的。
“张公公,留步。”
巷口阴影里转出一人,青布袍,白麻靴,腰悬木牌——钦天监监副,宋玫。
宋玫的脸比袍子更青,眼眶却红得渗血,仿佛一整宿都在观星,却看见了不该看的星。
张福寿脚下一磕,鎏金炉盖“当啷”一声掀开,焦皮味冲得两人同时皱眉。
“宋大人,奴才当差,耽误不得。”
“耽误不得?”宋玫抬手,指间竟捏着一片同样的焦皮,只是更小,颜色更深,像被血浸过又烤干。
“张公公可知,这是什么皮?”
张福寿的膝盖先软了,噗通跪在砖缝里,炉盖彻底打翻,那团黑皮滚出来,被风一吹,竟发出极轻的“嗤啦”声,仿佛还有一声未出口的惨叫。
“奴、奴才不知……是王公公吩咐,只说‘龙床走水,烫了皇爷一下’,让奴才趁夜拿去化灰……”
宋玫蹲下身,用两指夹起那片皮,对着曦光一照——
皮上龙纹并非绣绘,是天生鳞痕;鳞痕断裂处,渗出极细的朱砂线,像一条条干涸的小河。
“龙床走水?皇爷全身完好,唯独胸口少了指甲大的一块皮,你说烫的?”
张福寿的额头磕得咚咚响,却不敢哭出声。
宋玫把两片焦皮一并收入袖中,声音压得比鸦啼还低:
“告诉你背后的人,钦天监已起‘血星逆鳞’卦。
龙失一片鳞,天裂一道缝。
再剥第二片,就不是一个人的皮,是整座京城的皮。”
……
同日午后,仁寿殿幔帐低垂。
梓宫尚未顶盖,香雾却浓得呛人。
信王朱由检(朱由崧)素服立于阶下,面前摊着一张“遗诏附页”,朱笔新添三行:
“朕临御十七年,薄德匪躬,致干天谴。
今以胸鳞一片,自代万民之殃。
后人敢剥龙鳞者,天亦剥其皮。”
笔迹与昨夜血字如出一辙,却干得更透,像是一落地就急不可待地结痂。
王德化捧着玉玺,手抖得几乎盖歪。
“王爷……不,陛下,”老太监改了口,嗓子却像被锯条来回锉,“这附页,是否一并宣诏?”
信王抬眼,眸里血丝织成一张细网,网住他所有稍纵即逝的惧意。
“宣。
另传旨,京师自今日起,禁屠三日,禁火三日,禁金铁之声三日。
有妄谈‘龙鳞’者——”
他顿了顿,似在品尝自己齿缝里的血味,“——剥皮实草,悬于正阳门。”
……
傍晚,乌云压城,鸦群盘旋。
正阳门箭楼最高处,已竖起第一根空心木杆。
杆顶裹了一张尚带余温的人皮——张福寿。
面皮朝外,五官空洞,嘴角却被刀刻成极大弧度,像在笑,又像在哭。
风一过,空荡的皮壳“哗啦”鼓胀,发出类似鼓面的低鸣。
那声音传得极远,极远,像从煤山枯槐,又像从乾清宫焦黑的榻底,一路裂进每个人的耳膜。
钦天监宋玫立于楼下,仰首,袖中两片龙鳞焦皮忽然同时一沉,像被无形血线牵引,直指宫城深处。
他喃喃低语,声音只有自己能听见:
“第二片鳞,要长回来了。
可龙床已焦,新鳞会生在谁的心口?”
……
夜深,乾清宫废墟。
焦木横斜,残星照瓦。
一块乌黑的榻板忽然“咔”地翘起,底下伸出五指——
苍白,修长,指甲缝里嵌满干涸的血与炭灰。
那手抓住地面,像抓住最后一线生机,一点点把整个人拖出黑暗。
月光掠过,照出一张被烟火熏黑却仍显年轻的面孔。
他胸口,赫然缺了一片皮,伤口却奇异地止了血,新生出的肉芽呈淡金色,隐约——
是极细、极细的龙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