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吠叫出口的同时,我手里的钥匙忽然变得滚烫,像刚从炉膛里夹出的铁。
我下意识松手,钥匙却悬在空中,自己旋转起来。每转一圈,便有一滴血自我掌心飞出,被钥匙柄上的“褚”字吞没。字吞血后,笔画竟一根根立起,像活过来的铁丝,迅速缠成一扇巴掌大小的门——门扇、门框、门楣俱全,连铜绿都历历可见,正是尸城北侧那扇我从未敢靠近的“小北扉”。
传说小北扉是城主少年时偷偷凿的逃学洞,后来城主成了尸,洞也长成门。门后无街,只有一条往回走的路,名曰“倒生”。
谁若敢踏进去,便得从自己的死亡里往回活,一直活到出生前,再被脐带勒死一次,才算走完。
钥匙“叮”地一声,自己插入门孔,却只转了一半便停住。
门缝裂开一线,里面透出暗红的羊水味,混着陈旧胎脂的腥甜。
我胸腔里那颗漆黑心脏忽然猛撞骨笼,发出“咚咚”两声——像催促,又像警告。
我伸手推门,指尖才碰到门扇,整只手便“噗”地塌陷,化成七条黑犬,每条犬背上都骑着一个寸许高的自己:
第一个我缺左眼,第二个我缺鼻子,第三个我缺心脏……
七个残缺小人同时抬头,齐声念:
“以缺补缺,以门补门,以真名补无名。”
念罢,七犬驮着七个小我,纵身跃入门缝。
门后没有路,只有一条脐带,粗如巨蟒,表面布满青黑符纹,一路蜿蜒进黑暗深处。脐带每隔数丈便打一个结,每个结上悬着一盏极小的灯——灯芯竟是一截截未出生的哭声,像被掐掉尾巴的蟋蟀,在玻璃罩里一跳一跳。
我抬脚跟入,脚才离地,身后的门“咔哒”合拢,钥匙断在孔里,断口处滴下最后一滴血,化作一只红蛹,蛹面裂开细纹,似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壳。
脐带之路极滑,我不得不手足并用,像逆产的婴儿,一点点往回爬。
每爬过一个结,便有一盏哭声灯熄灭,同时我胸口骨笼里便多出一颗乳牙——
第一颗牙,白而圆,带着奶腥;
第二颗牙,微黄,齿面有细小蛀洞;
……
第七颗牙长出时,我已爬至脐带尽头,那里没有子宫,只有一座倒置的祠堂。
祠堂匾额上写“褚氏未生堂”,字用未干的经血写成,尚在滴落。
供桌供的不是祖宗,而是一面镜子——镜中映出我出生前的模样:一团模糊光晕,光晕里浮着一枚钥匙孔,形状正与断在门外的那枚相符。
我伸手触镜,指尖立刻被孔缘割破,血滴入镜,竟发出“叮”的金属声。
镜面随之软化,化作一面水银般的薄膜,薄膜后有人轻声问:
“第七子,你以真名换门,
如今门已得,
真名却仍在门后,
你可敢再换一次?”
我未及回答,薄膜已猛然凸起,化作一张巨大的脸——
那脸与我一般无二,却没有任何五官,只在本该长嘴的位置,留着一道钥匙孔。
孔里卡着半截名字,字尾被我当年亲手咬断,如今只剩“衤”与“者”上下分离,像一截被撕碎的衣襟,又像一具被腰斩的尸。
无脸人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口,又指了指我。
我低头,发现自己胸口那颗漆黑心脏不知何时已爬出骨笼,顺着脐带一路爬回,正悬在薄膜与我之间,像一枚被钉在空中的黑蛹。
蛹壳裂开,爬出一只通体透明的蝉,蝉腹上刻着完整真名——
赫然正是“褚”字,只是“者”下多了一横,像多出的第七笔,又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
蝉振翅,发出婴儿第一声啼哭般的脆鸣,随即一头撞向薄膜。
“噗——”
薄膜被蝉翼割开,钥匙孔与真名同时破碎,化作无数细小黑犬,犬背驮着无数寸许小人,小人又各抱一扇微门,门门相套,如万花筒般旋转。
最后一只最小的黑犬停在我鼻尖,张嘴吐出一粒光点——
那光点里,是我被遗诏抹去的完整真名,
也是我亲手咬断、又亲手接回的
最后一截
“褚”。
我张口,将它含住。
舌尖尝到铁锈、羊水、脐带、尸油、锁魂青……
所有味道混成一句话,在我齿间滚动:
“门后无路,
路在门里;
真名无名,
名在咬名之人。”
话音落地,万花筒轰然合拢,化作一枚漆黑犬齿,轻轻落入我掌心。
齿根处,隐隐有一道门形纹,
正是小北扉的缩印。
我握紧犬齿,抬头——
祠堂、脐带、未生堂、薄膜……
所有景象同时塌陷,像被抽掉骨节的巨蛇,软软地滑入我胸口骨笼。
骨笼“咔哒”一声,重新锁死,却比之前轻了七分。
我低头,看见自己影子终于只剩一个,
却在我脚边,开出一扇真正的门——
门扇极小,仅容一人俯身钻过,
门楣上无字,
只留一道新鲜犬齿印,
齿印凹槽里,
隐约渗出我尚未凝固的真名,
像一条刚出生、
就会咬人的
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