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咽了口唾沫——
与其说是“咽”,不如说是把整条幽深的街,连同街尽头那些提灯的名字,一起收回胸腔。
犬齿吊坠在掌心发烫,齿缝渗出幽蓝火油,火油顺着掌纹流进腕骨,一路点亮我皮下所有暗伤——
每一道旧疤,皆成灯位;
每一颗断牙,皆成灯芯;
每一滴血,皆成尚未点燃的灯油。
第一步迈出,脚底立刻传来“咔啦”一声——
地面竟是一面巨大的遗诏,被血糊住的字句早已干涸成壳,我一脚便踩裂“第七子”那行。裂缝里涌出漆黑的风,风里有细小的哭声,像被剪断的脐带在井底回荡。
我俯身,把掌心的火油滴入裂缝。
“噗——”
火油遇风即燃,化作一排倒吊的小小火苗,火苗顶端各浮一枚名字残笔,正是我曾咬碎的“褚”字碎片。
它们被火油重新拼合,却不再成字,而是凝成一盏盏无骨人形灯——
灯罩是我的皮,灯芯是我的声,灯油是我的血,
灯名,却仍是他们生前各自的本名。
第一盏灯,走上前来,灯罩脸孔尚带泪痕,声音却轻得像初生猫叫:
“褚郎,我乃沈氏,你五岁那年吃糖误吞的半片指甲。今日我还你指甲,你还我名字。”
说罢,灯罩破裂,飞出一片透明指甲,指甲边缘仍带朱砂符纹。
我伸手,指甲立刻嵌回我左手食指,指面随即浮现一道红痕,正是一横——
“褚”字起笔。
与此同时,那盏灯“噗”地熄灭,灯油化作一条银亮脐带,自我指尖蜿蜒,拖向黑暗深处,像为我引路。
第二盏灯,是个缺鼻童子,怀抱裂铃:
“我乃阮生,你背尸过井时,被尸牙刮落的锁骨。你还我鼻,我还你锁骨。”
灯罩碎,童子化作一缕冷风,钻入我右锁骨缺处,骨节“咔”地复位,我胸口骨笼随之亮起第二道红痕——
“褚”字第二笔:竖。
一盏接一盏,
每一盏灯走近,便向我索要一处旧缺;
每一次归还,便在我骨笼上补一道笔画。
第七盏灯,终至——
灯罩无脸,只有一张横亘的嘴,嘴里含着我刚咬断的那最后一横。
它不说话,只把嘴对准我喉间疤痕,轻轻一贴。
“咔——”
疤痕合拢,七笔终成,骨笼里“褚”字红光大盛,却未爆开,而是缩成一粒赤豆大小的新心脏,轻轻跳进我胸腔,接替那颗早已燃尽的漆黑旧心。
赤豆心跳第一声,所有熄灭的灯同时复燃——
这一次,火不再蓝,而是呈一种从未见过的透明,像被时间遗忘的初雪。
灯火不照我,却照出他们各自生前的完整形貌:
沈氏、阮生、褚家老仆、产婆、师父、守城鬼卒……
他们站在火里,不再吊挂,不再哭嚎,而是齐刷刷伸手,指向我脚下那条脐带般银亮的路。
路尽头,黑暗裂开一道极细的缝,缝里透出久违的——
人声。
不是咒,不是哭,不是遗诏,
是活人街上最普通的叫卖、孩童追逐、铁匠打铁、妇人唤鸡……
凡世烟火,顺着缝,
一缕缕飘进来,
像诱一只离巢太久的野狗
回家。
我低头,把犬齿吊坠系在脐带路端。
吊坠立刻化作一条黑犬,七尾七链,却不再拖我,而是温顺地伏在脚边,尾巴轻轻扫过裂缝,扫得烟火声更亮。
我抬脚,赤豆心跳第二声——
“咚。”
所有名字所化的灯,同时高升,贴到我脊背,像替我装上一副由他人之光编就的灯笼骨。
我俯身,抚摸黑犬头顶,轻声道——
声音出口,竟不再是单调的“咔”,
而是完整的、久违的、
我自己的嗓音:
“回家。”
二字落下,裂缝轰然大开,
凡世灯火倾泻而入,
却未冲散黑暗,
而是与黑暗并肩,
像两条终于和解的河,
一齐托住我。
我迈步,
七尾黑犬在前,
名字之灯在背,
脐带之路在脚下,
赤豆心跳在胸腔——
一步,
便踏出尸城;
两步,
便踏过遗诏;
三步,
便踏回
人间。
身后,黑暗缓缓合拢,
却不再像吞噬,
而像替我把一切旧伤
轻轻
阖上。
前方,
天尚未亮,
却已有早起的商贩
推开木门,
门轴发出
“咔——”
一声。
我笑了,
舌尖抵着新生的犬齿,
抵着完整的“褚”,
抵着所有
被我咬过、
又替我提灯
的名字。
烟火气扑面而来,
我在第一缕晨风里,
张开嘴,
用人间最普通的音量,
报出
阔别已久的
本名:
“褚——”
声音出口,
背后七灯同时熄灭,
却不再是无光,
而是把光
彻底
让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