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与脚步同速,第七子第一次感到地面在回应他——不是鼓膜,不是镜面,而是普通的、带着尘土温度的土地。银白缺月石板在他脚下依次亮起,像被逐一接续的断句,每亮一块,便有一句无声的话涌入他的血液:
“向前一步,旧名剥落一寸。”
他低头,看见胸口那枚朱红表芯正随步伐渗出极细的朱砂,沿着衣纹滴落,落地即凝成小小的反向“第七”,被风一吹,散成无主的红尘,不再回到他体内。
地平线尽头的缺月越来越大,近看才发现那并非天体,而是一枚悬浮的、残缺的拱门——门框由七根倒悬的白钉构成,钉尖交会于门顶,钉帽垂向地面,像倒挂的钟乳。门内没有光,只有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一切声音落入其中都会被立即注销。
第七子在门前停步。心跳未乱,影子未断,可他却感到某种更为内里的东西正被抽丝——那是他出生时被刻进骨缝的序列号,也是“第七”一词的最初来源。序列号一旦离体,他便不再是被计数的孩子,而只是一个无名的行者。
门似知晓,钉帽同时亮起,投下七道极细的白线,线头精准刺入他的七处关节:颈、肩、腕、髋、膝、踝、脊。白线入体无血,只带来冰凉的拖拽感,仿佛有人用无形的镊子,将那段序列号从骨髓里缓缓夹出。
过程缓慢却无痛,只剩空白在体内扩张。空白最深处,朱红表芯忽然加速,发出极轻的“嘀嗒”——像给剥离倒计时。最后一滴朱砂落地,白线同时收回,带出一枚由光凝成的七面体——每一面都映出他不同年龄的回影,却在脱离体表的一瞬全部熄灭,化作无字的透明骰子,被门顶倒悬的钉尖吸走。
序列号被抽离的刹那,拱门自中间裂开,像两瓣被掰开的月壳,露出其后真正的夜色——没有星,没有风,只有一条更为狭窄的小路,路面铺的不是石板,而是心跳波形本身:一道道金黄曲线依次亮起又熄灭,亮灭之间发出低低的“咚——咚——”,与他胸口的表芯同频,却比他更先一步,仿佛路本身在替他预演未来。
第七子抬脚踏上波形第一阶。脚落,曲线立刻凝固成实体,第二阶随之亮起;脚离,第一阶即刻消散,像被抹去的过去。他无法后退,也不必后退——身后的缺月拱门已重新合拢,倒悬白钉转了个方向,钉尖对准他的背脊,却不再刺入,只是保持极静的威慑,像一道无声的催促。
波形之路共七阶。每上一阶,胸口朱红表芯便褪去一色:赤、橙、黄、绿、青、蓝、紫。第七阶踏下,表芯已成无色的透明,却在核心处留下一滴极小的缺月形红印——那是唯一未被剥离的、属于“人”而非“序列”的部分。
第七阶尽,路也尽。前方出现一面竖立的镜,镜面没有框架,边缘与夜色融为一体。镜中映出的不是他的影像,而是一片空白——空白中央,只有那滴缺月红印缓缓跳动,像一盏极小的灯,替无名者守名。
镜前地面,嵌着最后一枚白钉。钉帽朝上,钉尖对准镜面,像要给空白留下最后一个孔。第七子俯身拾起白钉,耳后却传来极轻的“咔哒”,仿佛某把锁在远处合上。他没有迟疑,将白钉按向自己胸口——
钉尖触到表芯最后一滴红印,透明表芯立刻碎成微尘,红印沿白钉逆流而上,在钉帽凝成一轮真正的、极小的缺月。缺月成型的一瞬,镜面空白忽然泛起涟漪,涟漪中央缓缓浮出一行由红印构成的字:
“无名者,可进。”
字迹消散,镜面随之裂开,像被拔掉的栓。裂口后是一条向下的螺旋阶梯,梯级由心跳波形凝固而成,一路沉入更黑的暗处。阶梯入口旁,倒悬的白钉失去月意,化为普通铁钉,坠地无声,像完成最后仪式的遗骸。
第七子将缺月白钉别在发梢,抬脚踏入裂口。镜面在他身后重新愈合,像合上一页被撕下的日历。
下方,波形阶梯一盏盏亮起,每一盏都在重复同一句话——
“序列已还,名自新生。”
他向下走去,脚步与新的心跳同速,而那滴缺月红印在他发梢微微闪烁,像给无名者预留的第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