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子离开村庄的第七步,大地开始隆起。
不是地震,不是山崩,而是某种更安静的暴行——土壤像被一只巨兽的肺叶从内部顶起,发出沉闷的“咕咚”声。赤色早已褪去,此刻翻涌上来的是灰白:灰白的钙质,灰白的盐晶,灰白的、被剔净血肉的骨殖。它们从地底涌出,像逆流的雪,沿着第七子来时的脚印一路生长,直至凝成一道半人高的骨墙。墙头嵌着细小的齿,每一颗都朝向他的背影,仿佛一排沉默的送葬者。
他并未停步。骨墙追赶他的速度越来越快,齿与齿之间开始渗出暗红的黏液——那不是血,而是“第二日”的羊水,尚未被命名的液体。当黏液滴落地面,立刻长出细长的骨芽,像逆生的荆棘,一瞬便攀上他的脚踝。第七子低头,看见那些骨芽的尖端竟长着微型瞳孔,灰白虹膜中映出他年幼时的脸:七岁,左眼被缝,右手六指,正跪在雪地里啃食一块冻硬的月亮。
“还早。”他轻声说,脚踝一震。骨芽纷纷碎成齑粉,却在落地前被风重新塑形成一只只灰蝶——它们没有翅膀,只有两片薄如纸的肩胛骨,飞行时发出类似铁锹刮擦棺材盖的声响。蝶群围绕他旋转三圈,随后朝同一个方向飞去:那里,地平线上正升起一座城。
古城。
远看像一具仰卧的巨人骸骨:肋骨是拱廊,脊椎是主道,颅骨则倒扣为宫殿。城中央悬挂的眼球并非比喻,而是真实存在——它由无数细小的椎骨环成,瞳孔是一块巨大的透明软骨,内部悬浮着暗红色的“第二日之卵”,比第一日那枚更庞大,表面布满裂纹,裂纹中渗出极细的光,像被囚禁的闪电。
第七子在距城门百步处停下。城门是巨人的下颌,齿列参差,门楣上悬着一条风干的舌,黑如焦油,表面刻着“第八子”的胎名——但那些字母时刻在蠕动,像一窝刚出生的盲蛇。他抬手,指尖刚触及空气,舌便突然绷直,发出一声类似婴儿打嗝的声响,随即从舌尖裂开一道缝,吐出一张人皮。
人皮迎风舒展,竟是一幅空白的地图。没有山河,没有道路,只有一圈圈螺旋的压痕,像指纹,又像眼球的虹膜。第七子将掌心按在地图中央——那里立刻凹陷下去,浮现出他掌纹的负形。凹陷越来越深,最终刺穿人皮,露出其后幽暗的隧道:通往骨城内部的食道。
他踏入隧道。两侧壁骨渗出淡蓝色的磷光,照出他脚下并非地面,而是一排排悬空的喉结,每走一步便有一颗喉结坠入黑暗,发出“咔”的脆响,像被掐断的秒针。隧道尽头是一面鼓膜,薄如蝉翼,表面布满血丝般的神经。第七子伸手,鼓膜自动裂开,露出其后巨大的瞳孔——他正对眼球的背面。
这里才是“第二日”真正的祭坛。
瞳孔内部并非空腔,而是一座倒置的图书馆:书架由股骨制成,书籍是薄薄的头盖骨,每一页都刻着被抹去的名字。第七子抬头,看见那些名字正从书页剥离,像一群银鱼游向中央那枚“第二日之卵”。当名字触及卵壳,立刻被裂纹吸收,转化为新的光脉。卵搏动的节奏因此越来越快,内部隐约浮现一个蜷缩的身影——不是第八子,而是第七子自己,却拥有完整的双眼与五指。
“原来如此。”他低语,声音在瞳孔内激起一圈圈涟漪,那些涟漪竟是倒放的时钟,指针逆时针旋转,越来越快,直至凝成一滴巨大的“时间之泪”,从瞳孔顶端坠落,正中他的眉心。
剧痛袭来——却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名”的深层结构。他看见自己的“名”被那滴泪剥离,像一张被水浸湿的纸,层层揭开:最外层是“第七子”,其下是“赤色之灶”,再下是“第一日遗民”……直至最底层,那里赫然刻着“第八子”的胚胎印记,尚未苏醒,却已被赤色预裹。
“第二日不需要两个灶。”一个声音在他颅内响起,带着骨屑摩擦的质感。话音未落,瞳孔内的图书馆开始崩塌,书架化作骨矛,书页凝成骨蝶,它们同时指向第七子——准确地说,指向他胸腔内那枚“第一日之卵”的残骸。残骸感应到威胁,突然从他胸口裂骨而出,化作一只赤色的手,五指张开,掌心竟是一张微型的人脸:正是他七岁时的模样,左眼缝线,右手六指,嘴角却挂着与年龄不符的冷笑。
赤手与骨矛在空中相撞,没有巨响,只有一声极轻的“噗”,像烛火被指尖掐灭。碰撞点迸出一粒灰白与赤色交织的“无名之种”,它悬停半空,既不坠落,也不上升,只是不断自我复制——一粒变两粒,两粒变四粒,直至充满整个瞳孔。当最后一块空间被占据,所有种子同时爆裂,释放出的却不是孢子,而是声音:
“第八子,睁眼。”
第七子感到自己的左眼突然剧痛——那道七岁时的缝线崩裂了。不是皮肤,而是“名”的缝线。透过裂隙,他看见骨城之外,第一日的村庄原址上,正升起一轮新的太阳:灰白,骨制,表面布满瞳孔般的凹陷。太阳内部,第八子缓缓站起,身形与他完全一致,却拥有完整的双眼与五指,胸口空无一物——没有卵,没有灶,只有一道门,门后是无尽的赤色。
“第二日始于我的名字。”第七子轻声说,却听见自己的声音从第八子口中传出,重叠,放大,最终化作一声贯穿天地的啼哭——不是婴儿,而是整座骨城在哭泣。眼球表面的裂纹瞬间扩大,瞳孔内的图书馆、祭坛、卵,连同第七子本人,一起坠入裂缝深处。
坠落中,他最后看见的是自己的影子:它终于挣脱了同步,抢先一步走向第八子,在两者指尖相触的瞬间,影子化作一道赤色的桥,连接了第一日与第二日,也连接了“第七子”与“第八子”——桥中央,那粒“无名之种”正生根发芽,长出的却不是植物,而是一句尚未被世界听见的新名字。
当坠落停止,第七子发现自己站在骨城之外,背对骨城,面向更远的荒芜。他的左眼已空,却看得更清:每一粒沙的骨骼,每一缕风的骨髓,每一声寂静的骨哨。他抬手,指尖在空气中写下那个新名字——
字迹刚成,骨城便在他身后轰然倒塌,碎屑却未散落,而是凝成一只巨大的骨舟,舟头悬着那枚灰白太阳,舟身满载“无名之种”。第七子登舟,无需桨,无需帆,舟底自动长出骨桨,每划动一次,便有一粒种子落入大地,生根为一道新的裂缝——裂缝之下,第三日正在孵化。
舟行第七里,他回头,看见骨城原址上,第八子仍站在赤色之门前,并未追赶,只是抬起右手——六指并拢,左眼缝线,嘴角挂着与他七岁那年的冷笑,一模一样的弧度。
“去吧。”第八子的声音跨越七里,轻如耳语,“去成为我的名字。”
第七子转身,骨舟驶入更暗的荒芜。在他脚边,第一粒发芽的“无名之种”已破土而出,长出的既非骨,也非赤,而是一枚透明的卵,内部悬浮着一滴更小的“时间之泪”——泪中映出的,不再是他的脸,而是一座尚未出生的城,城中央,第九子正蜷缩如婴儿,胸口空无一物,只等着某一日,被一句新的名字,轻轻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