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华如水银泻地,将朝城荒芜的营地笼罩在一片清冷皎洁之中。
谢翎处理完最后一份军务,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习惯性地看向帐门方向。平日里,这个时辰,那个叫阿九的小身影总会悄无声息地出现,或添炭,或换茶,或只是安静地候在一旁,等他吩咐。
然而今夜,帐外一片寂静,那熟悉的身影并未出现。
倒是一个同样瘦小、却显得更为怯懦的身影,在帐门外探头探脑,犹豫了半晌才敢低声禀报:“将、将军……元宝前来听候吩咐。”
谢翎微微蹙眉:“进来。”
名叫元宝的少年紧张地搓着手走进来,头几乎要垂到胸口,不敢抬头看案后那位威势日盛的少年将军。烛光下,谢翎冷峻的眉眼、紧抿的薄唇,以及那份超越年龄的沉凝气场,都让元宝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他只觉得这位少将军虽然只有十三岁比他们打不了多少,但那通身的威严气度,竟与他想象中那位威名赫赫的谢大将军隐隐重合。
“今日怎么是你?阿九呢?”谢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
元宝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地回答:“回、回将军……今、今晚轮到阿九休值……他、他不用当值……”
“休值?”谢翎指尖无意识地点着桌面。他这才想起,杂役也是轮值的。只是往日阿九似乎总在他需要时出现,让他几乎忘了这茬。
他看着眼前这个吓得快要缩成一团的少年,忽然心中一动。这孩子是和阿九一起来的,或许知道些什么。
“元宝,”谢翎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和些,“你与阿九,是如何来到这里的?这一路很是不易吧?”
元宝没想到将军会问这个,愣了一下,随即像是被打开了话匣子,又或许是恐惧驱使着他必须回答将军的每一个问题,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是、是的将军……很、很不容易……我们……我们是从去铄国的人牙子牲口车里逃出来的……”他声音发颤,回忆起那段经历仍然后怕不已,“是、是阿九!他带着我们跑的!他看出了守卫换班的空隙,教我们弄断了绳子……还、还知道往哪里跑不会被立刻抓到……”
谢翎目光微凝。人牙子?逃脱?
元宝继续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崇拜:“后、后来,我们没吃的,差点饿死……遇到一个很大的商队,有些很贵重的白瓷瓶子老是碰碎,管事的急坏了……又、又是阿九!他不知道跟管事的说了什么,好像是在草料里掺了湿沙子……那、那些瓶子就真的不碎了!管事的可高兴了,就让我们跟着队伍走……”
掺湿沙子固定易碎品?谢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这绝非普通孩童能想到的办法。
“再、再后来……”元宝越说越顺,虽然依旧紧张,但阿九的“事迹”显然给了他勇气,“阿九总能找到吃的,总能找到相对安全的路……他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看着天,看着地,就知道大概方向……带着我们一路走,说要找……找谢家军。”他偷偷抬眼飞快瞥了一下谢翎,又赶紧低下头。
“他说……只有找到谢家军,我们才能真正活下来……他说谢家军是好人……”元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最后几乎嗫嚅着补充了一句,却异常清晰,“将、将军……阿九……阿九是我见过最聪明、最厉害的人……他、他是个好人,真的!”
说完这些,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勇气,又变回了那个鹌鹑一样瑟瑟发抖的少年。
谢翎沉默了。他挥了挥手,声音听不出情绪:“知道了,下去吧。”
“是、是!”元宝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军帐。
帐内恢复了寂静。谢翎却再也无法专注于眼前的文书。元宝那些磕磕绊绊的话语,在他脑中交织成一幅幅画面:人牙子车中的惊险逃亡、商队里解决难题的机智、荒野中带领众人求生的果决……这一切,都指向那个看似弱不禁风、沉默寡言的小杂役——阿九。
一个九岁的孩子?可能吗?
他心烦意乱,索性起身,走出了军帐。清凉的月光瞬间洒满全身,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巡夜士兵规律的脚步声偶尔传来。他仰头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不禁想起了父兄。若是他们在,谢家军何至于此?一股深沉的悲凉和思念攫住了他。
就在他沉浸于思绪之时,一阵极轻微的、有节奏的破空声和压抑的喘息声,隐隐约约地随风飘来。
嗯?这么晚了,是谁?
他循着声音,悄无声息地走向校场的方向。
月光下,校场空旷无人。然而,在一个角落的阴影里,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一遍又一遍地、极其吃力地练习着白日里教官所教的枪术基础动作——突刺!
是阿九!
谢翎猛地停住脚步,将自己隐藏在帐角的阴影里,屏息凝神地望去。
只见阿九双手紧握着一根显然过长的木棍权当长枪,每一次突刺,她那瘦小的身体都会因为发力而剧烈地摇晃,下盘虚浮,动作甚至有些变形。但她眼神专注得骇人,紧紧盯着前方的虚空,仿佛那里站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刺出,收回,再刺出,再收回……
动作笨拙,甚至可笑,却带着一股不要命般的狠劲和固执。
月光清晰地照出她额头上、鼻尖上密集的汗珠,甚至能看到她厚重的粗布衣衫的后背处,已然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深色的痕迹,紧紧贴在瘦弱的脊背上。她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显然体力已接近极限,但她依旧没有停下。
一下,又一下。
那执着的身影,那无声的拼搏,在清冷的月辉下,仿佛一幅悲壮又令人动容的剪影。
谢翎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重。一个九岁的乞儿,哪来的那样的智慧般坚韧心性?但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的敬意,悄然从他心底升起。
无论这孩子身上藏着多少秘密,至少这份远超常人的意志力和那份想要变强的决心,是真实不虚的,是值得尊敬的。
他看着那个在月光下一次次挑战着自己极限的瘦小身影,眼神变得无比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