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屯的夏日,是在焦灼的期盼和挥汗如雨的劳作中度过的。在张伟、王老汉、徐元直等人近乎严苛的组织下,屯民们以惊人的团结和韧性,勉强完成了春耕夏耘。那一片片在贫瘠土地上挣扎生长的粟苗,是数百人用血汗和微薄的希望浇灌出的全部未来。
然而,乱世之中,希望总是脆弱的。命运的残酷,往往在你刚刚喘过一口气时,便以更凶猛的方式袭来。
时值盛夏,天气突变。一连数日,天空阴沉如铅,闷热无风,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经验丰富的老农望着天色,忧心忡忡地念叨:“怕是要有大雨了……”
张伟心中警铃大作。泗水屯地势低洼,排水沟渠年久失修,一旦遭遇暴雨,极易形成内涝,刚抽穗的粟苗根本经不起水淹!
“必须立刻加固田埂,疏通沟渠!”张伟找到王老汉和徐元直,语气急促。
王老汉面露难色:“这……疏通沟渠是重活,需要大量劳力,可现在正是田间管理的关键时候,人手本来就不够啊!而且,万一雨不来,岂不是白费力气?”
“顾不了那么多了!”张伟斩钉截铁,“看这天色,大雨必至!现在不防,等雨下来就晚了!那军令状……”他没再说下去,但王老汉和徐元直都明白后果。
徐元直迅速查了一下账册和劳役记录,脸色发白:“官府的劳役名册上,明日还要抽走三十个壮丁去修缮二十里外的官道!这要是人再被抽走,疏通沟渠根本不可能完成!”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能让他们把人抽走!”张伟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得想办法拖住!”
就在这时,天空中滚过第一声闷雷,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雨幕。暴雨,来了!
“来不及了!”张伟吼道,“王老,您立刻召集所有能动弹的人,男人女人都算上!带上所有能用的工具,去田里抢挖排水沟!徐先生,你去稳住典农官和来抽丁的胥吏,想办法周旋,能拖一刻是一刻!我去组织人手!”
危急关头,平日建立的互助组织和威信发挥了作用。王老汉敲响了那面只有在紧急情况才会使用的破锣,嘶哑的喊声在雨幕中传开:“所有人!带上家伙!去保庄稼!快!”
屯民们从窝棚里冲出来,脸上混杂着雨水和恐惧,但看到王老汉、张伟等人已经冲进雨里,一种求生的本能和长期形成的信任,让他们顾不上许多,拿起锄头、铁锹、甚至木板,跟着冲向田野。
田野里瞬间乱成一团。雨水模糊了视线,泥泞裹住了双脚。张伟站在一处较高的田埂上,声嘶力竭地指挥着,将人群分成几队,指定区域,拼命挖掘、疏通堵塞的沟渠。雨水冰冷,但每个人心中都燃烧着一团火——那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与此同时,徐元直冒着大雨,冲到典农官的棚屋。几名胥吏正不耐烦地等着点名抽丁。
“各位大人!雨太大了!官道泥泞,此刻前去,恐生不测啊!”徐元直浑身湿透,恭敬却急切地说道,“且屯田正值关键时刻,若田亩被淹,秋后收成大减,无法完成军令状,上官怪罪下来……”
胥吏头目皱起眉头,看着窗外瓢泼大雨,也有些犹豫。典农官更是怕担责任,连忙帮腔:“是啊,几位上差,不如等雨小些再……”
正当双方僵持时,一个屯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带着哭腔喊道:“不好了!东边河堤……河堤好像要撑不住了!”
河堤!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泗水屯紧邻一条小河,平日水流平缓,但若暴雨导致河水暴涨,冲毁河堤,整个屯田营都将化为汪洋!
“快!所有人都去河堤!”胥吏头目也慌了神,若是屯田营被淹,他们同样吃罪不起!抽丁的事瞬间被抛到脑后。
消息传到田间,恐慌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河堤若溃,一切皆休!
“不能乱!”张伟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泥水,眼中布满血丝,“一队人继续疏通田间水道!二队、三队,跟我去河堤!”
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带领着几十个青壮,顶着狂风暴雨,冲向河堤。眼前的景象让人心惊肉跳:河水已经变得浑浊湍急,水位急剧上涨,不断冲刷着单薄的土堤,部分地段已经开始滑坡!
“堵住!用沙袋!石头!有什么用什么!”张伟第一个跳进齐膝深的河水里,用身体抵住摇摇欲坠的堤岸。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跳下,用肩膀扛,用泥土堵,用一切能找到的东西加固河堤。雨水、河水、汗水、泥水混在一起,每个人都成了泥人,在狂风暴雨中与自然之力进行着殊死搏斗。
这是一场绝望的战斗。人力在大自然的怒吼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不断有土方被冲走,不断有人因力竭或受伤被拖上岸。哭声、喊声、风雨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末日降临。
徐元直安顿好胥吏那边,也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河堤,看到这惨烈的景象,脸色惨白。他不会水,也无力扛沙袋,便组织起妇孺老弱,在岸上传递物资,烧热水,照顾伤员。王老汉则像定海神针般,在人群中奔走呼喊,稳定着濒临崩溃的人心。
这场与天灾的搏斗,持续了整整一夜。当黎明来临,暴雨终于渐渐停歇时,河堤保住了!虽然满目疮痍,但它终究没有垮塌。田野里的积水,也在众人拼命的疏通下,大部分排了出去。粟苗虽然倒伏了不少,枝叶破损,但大部分根系还在泥水中顽强挺立。
精疲力尽的人们瘫倒在泥泞中,看着东方微露的晨光,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没有人欢呼,只有劫后余生的喘息和低声的啜泣。
张伟靠在一段残破的河堤上,浑身冰冷,左臂在昨夜的混乱中被木头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混着泥水不断渗出。徐元直踉跄着走过来,用撕下的衣襟笨拙地帮他包扎,手抖得厉害。
“撑过去了……”徐元直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
张伟没有回答,他望着那片在晨曦中显得格外狼藉的田地,眼神疲惫却异常清醒。他指了指田里倒伏的庄稼,又指了指身边东倒西歪、伤痕累累的屯民,对徐元直说:“看到了吗?这就是我们的本钱。老天爷收不走,官府也夺不走。只要人还在,心不死,地……就还能种。”
徐元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心中巨震。在这一夜的血、泥与泪中,他仿佛看到了一种比圣贤书中的“仁义”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求生的意志,和绝境中迸发的人性光辉。
暴雨过去了,但留下的创伤需要时间抚平,未来的挑战依旧严峻。然而,经过这一夜生死与共的搏杀,泗水屯的屯民们,仿佛被淬炼过一次。一种更加牢固的、基于共同经历生死考验的纽带,在无声中变得更加坚韧。
天灾无情,人心未死。 这艘在乱世风雨中飘摇的破船,又一次险之又险地渡过了惊涛骇浪。前路,依旧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