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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卷地,旌旗如云。

并州狼骑的马蹄把冬末的尘土踏作碎雪,自洛阳东去,沿潦河折南,再斜刺里向宛城。千营辎重连着千营,铁与皮革的气味在冷空气里像一口刚开过的炉,滚烫地呼着热。战鼓不急不缓,像巨人的心跳稳稳敲在大地里。

吕布骑在赤兔之上,战袍微敞,盔后马尾随风飘猎。他没披沉重的披风,只着一件玄色内铠,露在外面的臂肌冷白而有力。赤兔喷出的雾气在日光里化作短促的银线,时而抬蹄,时而侧目,像与主人的气势互相映照。道路两旁的枯槐光秃秃地立着,枝杈的影子拖得老长,像写到尽头仍不肯收笔的一道笔锋。

“主公,营前三里有水脉,适合设中军。”张辽策马上来,策缰如刀,马面贴得极低,声音干净利落。

“好。”吕布点头,眼神却跨过他远远落在南面那一抹青黑。那抹青黑就是宛城所在的山影,薄得像纸,却倔强地横在天地之间。吕布打量了一会儿,唇角漾起一点不易觉察的笑。他喜欢这种感觉——远处有一座人世间自以为能挡住他的城,而他带着一支可以改变城里每个人命运的军队过去。他的胸腔里有一种久违的轻松,像猛兽在熟悉的林地里昂起头来闻风:这片林子,他熟。

“长安一别,”他侧首,看着随行的陈宫,“你我一路逆风,算计人、杀人、劫火、夺兵、收权,如今总算到了坦途。宛城是第一块磨刀石——磨得顺,刀口更利;磨不顺,也不过折他一角,再淬回来就是。”

陈宫骑的是匹寻常的青骢,衣袍紧束,帽檐压得低。他抬起眼,眼底隐着一层疲色,出声却稳:“宛城好打,但不该轻打。张绣有勇,是真勇;但张绣不可怕。可怕的是贾诩。”

吕布笑声极轻:“公台又把‘毒士’二字挂在嘴上?”

“我担心的不是二字。是他的手。”陈宫的视线落在远山,“那人擅长用别人的手杀人。他懂人心,从不与人正面对撞。他会趁我们骄兵,给我们一口看似甜得发腻的蜜,然后把针藏在蜜里。”

吕布“嗯”了一声,不置可否,只让赤兔前蹄稍稍抬高,越过一处浅坑。马蹄落地的声音清脆,像把某个念头钉进了泥土。陈宫看着那一对蹄印,忽然想起凤仪亭那一夜。火光映红天幕,吕布策马进殿,画戟如蛇,董卓那具巨大的身影轰然倒地——那一夜的刹那,天下命数换了向。他并不否认,这些年自己跟着的是一位能以一己之力改写棋局的“人祸”。只是,人祸之后,往往是天灾;天灾常常不看人。

“中军摆好,”吕布道,“入营。”

傍晚,临时帅帐立起,青布帐幔在西风里猎猎作响。军中火塘连成一片,一缕缕炊烟夹着羊肉汤的香气升腾,让整片营地像一头在冷夜里吐出热气的巨兽。陈宫进帐时,吕布已经解下臂甲,把一截黑金臂甲随手放在案上。那一方案上,沙盘占据大半,宛城的轮廓以灰石堆成,城门四面,城墙不高却厚,河道如玻璃线绕其一角。棋子三色:黑、赤、白。黑是己军,赤是敌,白是虚位。吕布的手指在棋子上轻轻一拨,黑子连线如蛇走石。

“宛城,”他用那种像是随口的声音说,“三日内可破。”

张辽、高顺、臧霸、曹性等人分列两侧,目光齐聚在沙盘。张辽眉目如削,手按刀首,高顺沉默,像一堵安静的墙。臧霸的眼睛亮得发光,隐约有按捺不住的躁动。

陈宫拱手:“三日可破,但须先破贾诩之心,再破张绣之枪。末将有三策。”

“且说。”吕布把一枚黑子掷在“南门”处,发出“嗞”的一声轻响。

“一者示弱,围城而不攻,张绣性急,必出战。击张绣,俘其心,贾诩便失一半胆。二者广施恩威,收买宛城豪族、军司,内外一举。三者设饵诱其援军,以张绣之急友为钩,离其势,摧其胆。”

“耗时。”吕布摇头,笑意隐隐,“我并州军从来不打这种拖沓仗。我们来此,是为取城,不是为与一条毒蛇对视,等它先眨眼。”他伸手,指尖在沙盘上“北门”外敲了两下,“明日拔营,直趋城下。南线绕其粮道,高顺领陷阵营从西北侧逼压城角。攻鼓一响,三面齐上。宛城不过如此。”

张辽手背的青筋微微绷紧,但他没有出声。陈宫深吸了一口气:“主公,贾诩以阴谋着称,他善攻心。今我军声名如日,正是人心最易被轻蔑遮蔽之时。‘骄兵必败’,这不是书上劝人用的旧话,是战场上尸骨堆出来的教训。”

吕布笑了,笑意并不凌厉,反而有一种从容的傲慢:“公台多虑。洛阳时,李儒算我,我算他;他用火毒,我用人心。我得了他的兵,他得了谁?凤仪亭一戟,天下皆知;李儒之术,皆成纸灰。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阴谋是土鸡瓦狗。贾诩再毒,能毒过我的画戟?”

这句话落下,帐内火光恍惚跳了一跳。张辽低头,嘴角却缓缓绷直;高顺抬了抬眼皮,眼里像有一枚冷钉。臧霸最是痛快,拳头在胸甲上轻轻一撞,低声笑:“主公之言,痛快!”

陈宫缄默片刻,又道:“若主公执意,仍望两条防线不可忘。其一,谨防‘空城’——城门骤开,城头寂寂,必有伏。其二,入城勿深,须先固城门,再分街巷推进。巷战最耗人,最耗心。”

“谨记。”吕布点头,像是给了他一个体面的台阶。随即收束笑意,掌心按在沙盘中央,五指微张,“传令:全军再进二十里,明日午时,旗到宛城。记住——三日。”

众将齐声应诺,齐声里又各有心思。张辽一出帐,冬风扑面,他却没立刻去整军,而是站在帐外的阴影里看了一会儿夜色。营外远远的地方,有人吹起口哨,短而清,接着另一处也有。他忽然想到陈宫的“空城”二字,不由自主握紧了佩刀。高顺从他身侧走过,照例一言不发,只在擦肩之际极轻极轻地道了两个字:“小心。”

第二日午时,宛城在天光之下掀开了面纱。城墙不高,以夯土石砌成,老城的样子,色泽与周遭的土地几乎不分。南面一条浅河纤细地绕着,像一条要睡不睡的蛇。并州军旗压过来时,城头没有擂鼓,没有旗语,甚至——没有人。

“城门开了!”先头的斥候急驰而回,声音里带着抑不住的兴奋,“北门大开,吊桥已下,城里无人影,街市空空!”

“哈哈!”臧霸昂首大笑,“张绣吓破了胆!”

欢声像火星落在干草上,嗤嗤嗤地蔓上马队。军士们的眼睛都亮了,战马也不安起蹄。胜利这一味东西,最让人上瘾,一旦尝过,再看到与之相似的形状,舌头就会自己生出甜来。张辽却没笑,他抬头看城墙——风从城上吹下来,带着石灰的味道和一点点湿腐的潮,城门的阴影里像有一道极浅的雾。他往前逼近二十步,能看见城门洞里有一摞翻倒的箩筐,散着几片枯菜叶,旁边一辆小车侧翻,车轮还在微微晃动。像是人刚刚离开。

陈宫也看到了。他不由自主地夹了一下马腹,青骢退后半步。他的后颈发紧,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城门里伸出来,捏住了他的一根筋。他想起无数年前在颍川听过的一句话——“城若空,心不空;心若空,城不空。”他抿唇,策马直奔中军。

“主公——”他在马上打躬,“请缓。”

吕布正昂坐在赤兔上,盔面未下,风把他额前一缕发吹成弧。他眼睛看着城,不看陈宫:“怎么?”

“此城不对。”陈宫压低声音,“开门者,欲请客。城无人者,未必无敌。我有三处不安:其一,城门洞里尘灰不匀,像有重物近时才移开;其二,城头鸦雀不落,仿佛有不该有的味道;其三,吊桥上木纹新湿,像刚被浇过水。此三者,皆像‘请君入瓮’。”

吕布沉默了一息。沉默里,只听见万马齐集的呼吸和铠甲彼此摩擦发出的细碎金属声。他终于转眼,看了陈宫一瞬,目光很平静,却叫人无法再说第二遍劝:“公台,这一仗——我要士气。我在长安赢的不是城,是人心。士气如潮,一涨便掀万丈浪。若今在宛城门前按兵,士气自挫。我不愿。”

陈宫怔了一怔。他当然懂“士气”的道理,他比谁都懂。可他更懂贾诩。他的喉咙像被冬风吹干,终只是把“谨慎”二字吞回去,改道:“既如此,请先闭门,先占四角,再进巷。陷阵营做锋,后队紧随,巷口以盾牌筑墙,拒其回斩。且——务必以令压兵,军令如山,一人擅离者,斩。”

“允。”吕布点头,声音一扬,“传令!”

军令传下去如风翻过麦浪,层层推进。战鼓起,蹄声似雷,旗影如潮。并州军自北门如洪水倾泻而入,先是陷阵营,重甲步卒列成一字,盾墙紧密,步步压进;随后是轻骑,贴着街墙行;再后辎重暂留门外,张辽率偏军守门,高顺镇四角。吕布策赤兔居中,画戟横在膝上,目光安静,像一条水线沿街而过。

城门洞深处阴影很凉,像夏天的井水一口吞下去直抵胃底。马蹄踏过吊桥,木板发出簌簌的细响。入城第一条街出奇地干净,铺着的青石被人刚刚用水冲过,水还在缝里闪着亮;街边的幌子歪歪斜斜地挂着,茶肆的门半掩着,门里空空,有一张翻倒的棋盘,黑白子滚了一地。风穿过巷口,吹动悬在屋檐下的一串风铃,叮的一声,像有人在笑,又像有人在止住笑。

“真空城?”臧霸低声,瞳孔里的兴奋几乎化成火。

陈宫骑在队中,手心向里扣着缰。他望向城内纵横的巷道,忽然看见一个极小的东西——巷底角落的一根麻绳末端,沾着一点新断的毛糙。像他曾经在并州的胡同里看小贩收网,刀片切过线时,绳纤维会那么卷起来。他的心忽地一沉,喉头涌起一股冷甘甜的味道。他正要举手,吕布已经长笑一声,画戟在手,声音如雷:“张绣弃城,宛城今日——为我并州军洗尘!”

笑声落地的那一刹那,城内某处也有笑。那笑不响,像一滴墨坠进水里,没什么声,却散开得很快。这笑从城隅一座四层高的酒楼上飘下,飘进街巷,飘入每一处阴影。

酒楼最上层的窗被半掩着,窗棂旧,漆色剥落,指尖抚过会起屑。一个白衣人坐在窗前,面前放着一壶温着的酒。他捏杯的手指极细,骨节分明,指腹有薄茧,那茧不是练兵的茧,是拿笔的。他抬眼望去,目光越过屋檐、梁柱与街巷,落在北门涌入的黑甲之海上。那黑甲之海在冬日的阳光里发冷光,像一整块移动的铁。

张绣站在他身后一步,手按剑柄,胸膛起伏粗重。此刻,他的“勇猛”竟在这宁静的楼上显得笨拙。他盯着街上那骑在赤兔上的人,牙齿咬得很紧,青筋在鬓角隐隐跳。

“军师。”张绣低声,“他进来了。”

“嗯。”白衣人垂眼,杯里酒色清,映得他睫毛也清。他把盏轻碰桌沿,发出一点脆响,“他不止进来了,他还笑了。”

张绣没懂。他不常懂这位军师话里那些像烟一样缠绕的意思。他只知道自己心里那股憋着的火被这笑挑起了风。那笑像在说:“你不过如此。”

白衣人看他一眼,眼里有一点像雪的东西——不是冷,仅仅是干净:“越是这个时候,将军越不必恨。恨是最好的饵。”

“我不恨。”张绣抿住唇,指节发白,“我只想赢。”

“赢不在此刻。”白衣人搁盏起身,衣袂微动,唇角乍有一丝笑,却不是对自己人那种温的笑;那笑像两片薄薄的刀片相触,无声却冰,“虎喜欢直道,喜欢在阳光底下奔跑。我们不必与他赛跑,我们只要把路做窄,把阳光拿走。把笼收好。笼不必坚——只要看起来没有。”

张绣“嗯”了一声,仍忍不住看向窗外。他看见吕布入城的队伍像一条黑龙沿街蜿蜒,首尾相连。那条龙的龙首昂着,龙眼半眯,龙牙在光里闪。他看见城北门口旗帜翻滚,守门的偏军与后队分列两旁;他看见街角的那个卖酱肉的摊儿空无一人,肉案还湿着,刀还插在肉里;他看见风吹动一只剪纸的燕子,那燕子歪着头,好像在看他。

“将军。”白衣人轻声,“去吧。按我们定的法——让他进,再关门,再点火,再响鼓,再出枪。记住一句话:不要与他比勇。你是枪,不是熊。”

张绣深深吸气:“诺。”

白衣人走回窗前,重新端起杯。杯沿在他的指下轻旋,酒面荡出一圈又一圈细小的涟漪。他目送张绣下楼,听着他一步步走远,木梯“吱呀”的声,像年岁被人用指甲一寸寸刮过。他把杯轻轻举起,对着窗外远远地倾了一个角度,那角度像无声的祝酒,又像是在向谁致意。

街上,吕布的队伍已经推进到第二个街口。第一条街的沉寂让士卒们的笑意从唇边一直漫到眼底。有人忍不住轻声说了句俏皮话,旁边人笑骂“闭嘴”,笑里却也藏不住得色。张辽立在城门里侧,刀横膝上,眼睛不动,耳朵却像猫一样灵。他听见远处东南角忽然起了两声极轻的铁器相击之声——“叮”“叮”。那声音很轻,轻到像两只蜗牛用触角碰了一下,然而那碰撞比战鼓还扎他的耳。他猛地抬头,正看见城楼阴影里有一只鸦忽然振翅,黑影一闪,竟不是飞起,而是斜斜地扑向城下,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关门!”张辽几乎没过脑子,声音已经炸开。他的手比话更快,刀在手,马一夹,整个人像箭射出,直扑城门绞盘。高顺那边几乎同时怒喝“盾阵——”,盾墙“啪”的一声合上,陷阵营第一列重盾落地,铁足钉进青石缝。

吕布回首,目光如电。陈宫的心在这一瞬竟怪诞地松了半指——至少,这声“关门”不是他一个人的妄想。可就在这时,城门两侧沉默如石的门洞里忽然响起低低的机括声,像有人压下了一道很久没动过的弓弦。随后,“轰”的一声,北门两侧的暗槛同时落下,厚重的横木从墙内滑出,像两道猛然伸出的臂,狠狠地拍在门扉上,把半开的门在半息之间封死。

城内,风忽地停了一瞬。那一瞬之后,风回来了,但方向变了。它不再从门外吹进来,而是从城心向四面卷。卷起的不是尘土,是一层看不见的压力:从高处压下,逼得人胸腔发闷。

“鼓——”遥远处某个高台上,一记鼓点重重落下,像把一颗大石投进井里,沉声直砸到井底。紧接着,四面八方的巷口里齐齐响起次第相接的鼓音,密如雨,疾如刀,像从一张看不见的网的每个眼里同时敲出千百只小槌。并州军在街上,黑甲如海;鼓声在街外,像四海一齐涨潮。

吕布把画戟竖起,戟锋转了个微不可察的圆,光沿着刃背走了一圈。他的脸上没有惊色,只有眼睛里极细极细的光收拢成一点。“有意思。”他低声。

“主公,”陈宫压住因鼓声而发颤的嗓子,“退——”

“退无可退。”吕布淡淡道,“门已锁,退即乱。乱则死。此城既设笼,便是要我们惊惶。人若不惊惶,笼便只是几根木。”

他一夹赤兔,马首一偏,画戟斜指,声音往前压去:“高顺!四角固守,巷口筑垒!张辽,门里布拒马,死守门闩!臧霸,取三十人入右巷,若有伏,斩其旗手!其余——随我!”

他这一声,像一柄钉子将众人的心钉回了骨上。刚才那一瞬被鼓声抽出来的空,立刻被“令”的重量填满。并州军自出生起便被教会一件事:在混乱里找声音,在声音里找方向,那声音只有一个——主公的令。

酒楼顶层,白衣人把杯中最后一滴酒轻轻倒入窗外阳光里,酒滴落下,落在地上,地上的灰尘受了这点湿,凝成一粒极小的泥珠,圆圆地滚动。他侧过脸,望着远处黑甲如潮的人群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从“喜”到“令”的转折,眼底的那点刀片似的笑慢慢收了,换成一丝认真。

“将军。”他仿佛在与不在身边的张绣说话,声音轻到像怕惊动窗下飞过的一只蛱蝶,“虎已经进笼。笼不必急着合,先让他在里面走一走,撞一撞。今夜,让他尝尝城的硬——不是墙的硬,是心的硬。”

他把手指按在窗棂上,指腹轻轻摩挲,旧漆在指下剥落,像什么东西在他指下被翻译出来。然后他将手指抬起,虚虚地向北门一点:“落闩,鸣鼓,熄灯。关街门,断巷尾。请他入席——他喜欢热闹,我们便给他热闹。”

窗下的风铃又响了一下。白衣人低低地笑,笑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看着棋盘上那颗最锋利的子终于落到自己早就画好的线上的那种满足。他在心里为远方那位骑在赤兔上的人敬了一杯酒:彼此同道,只是走法不同。刀与笔,殊途同归。

城里鼓声愈急,街口一线黑影起伏露出枪头,寒光一串串在日里跳。吕布的画戟横扫,第一列从暗巷里扑出的短枪被一戟棚开,枪杆折成两截,末端弹到墙上“哐”的一声,落下时打翻了那张翻倒的棋盘,黑白子滚了满地。陈宫心里一缩,他忽然意识到那张棋盘也许不是“匆忙离去”时的遗落,而是刻意留下的笑话——这个笑话里有两个主角,一黑一白。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全是冷。

“公台。”吕布没有回头,却像看见了他,“你与我说过,‘笼’最怕的,是把笼当天。放心——我不信天。”

陈宫没有笑。他在马鞍上坐直了身子,手从袖里抽出一杆短戟,戟刃短,柄缠黑皮,是他随身护命之物。那一瞬,他不再是劝谏的王佐,而是与主公一起走进巷战的一个兵。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几乎接近喜悦的心情——不是为战,是为看。看这头猛虎,到底如何在笼里把笼咬碎。

“杀!”吕布压着声,一字一刀,落在铁与骨的边缘上。

宛城的风,终于变了味。它不再带着石灰与湿腐,而是带上了热血喷洒后的铁腥,带上了破裂的木屑与碎瓦,带上了远处某个巷口忽然被点起的火的焦。高顺的盾阵如墙,踏步如鼓,盾后刀光如浪起伏;张辽立在门内,人与刀合为一条横在门闩前的线,任何一寸试图越过的影子都会被那条线切去一块;臧霸带着三十人在右巷里硬生生捅穿了一面写着“绣”字的小旗,把旗竿折成了三截,拈在手里像拈着一根草。

酒楼顶层的白衣人静静看着这一切,目光始终清。他不焦不急,像一个心里早有一部时辰刻漏的人,只按时辰拨动一根又一根线。他知道,真正的夜还没到,真正的“笼合”也还没到。他甚至知道,眼前这人此刻的每一个判断都极其正确——正因为正确,这场戏才会长。太早的失误是低级,晚一点的险境,才足够大。

他将盏轻轻一放,轻声道:“入席吧,吕奉先。今夜,我们请阁下看一出‘铁城’。”

宛城城心深处,有无形的门一扇扇关上,又一扇扇打开。风从门缝里穿过,吹灭一盏灯,又点燃另一盏。并州军在光与影之间行走,行至深处时,人人心里都听见同一个声音——鼓声、马蹄声、铠甲声与令声混在一起的那个声音: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把他们往更深的地方推。

吕布骑在赤兔上,赤兔的鬃毛被汗水打湿成一道一道的线。他的背脊依然像在空阔草原上那样挺直,眼睛像两枚钉,钉住前方那条巷道的尽头。他忽然笑了一下,笑意极浅——不是嘲讽谁,也不是给谁看,只是给自己:好。久违了。

他把画戟举高,刃锋在天光下亮起一朵冷花,像冬天河面上突然罩起的一阵风。然后他一夹马,像一道黑电钻进巷子里。巷外的鼓声更急,鼓槌打得人心口发疼。陈宫在后跟上,张辽在门里守,臧霸在巷里砍,高顺在角上压——每一个人都在自己的位上发出属于自己的光。

而酒楼顶层的白衣人,端起空盏,对着远处虚虚一举,像对一位值得尊敬的对手行了一个无名的礼。他低声道:“且看。”

风铃又响了一声,叮当短短,像落下一个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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