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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五年三月初九,辰时。

洛阳城西,穷阴里。

震后第三日的阳光,吝啬地穿透铅灰色的厚重云层,投下几缕惨淡的光柱,非但未能带来暖意,反而将这片人间地狱的轮廓映照得更加狰狞清晰。目光所及,没有一座完整的房屋。残垣断壁如同巨兽嶙峋的肋骨,支棱在遍地狼藉的瓦砾堆上。烧焦的梁木散发着刺鼻的焦糊味,与无处不在的排泄物、尸骸腐败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沉甸甸地压在胸口的浊气。

寒风呜咽着穿过废墟,卷起地上的灰烬和碎布,如同招魂的纸钱。幸存的灾民如同游魂,在废墟间麻木地翻找着,希望能挖出一点未被压碎的粮食,或者…亲人的残肢。孩子的哭嚎声嘶力竭,很快又被大人压抑的呜咽或绝望的沉默所吞没。更远处,几缕黑烟还在袅袅升起,那是昨日未能完全扑灭的火头,或是…焚烧尸骸的柴堆。

“娘…娘…饿…” 一个裹着破麻布、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女孩蜷缩在断墙根下,小脸脏污,嘴唇干裂起泡,伸出乌黑的小手,无力地拽着旁边一具早已冰冷僵硬的妇人的衣角。那妇人双目圆睁,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半边身子被倒塌的土墙压住,露出的手臂上布满了冻疮和淤青。

旁边一个同样蓬头垢面的老汉,正用一根磨尖的木棍,机械地刮着一块从废墟里扒拉出来的、沾满泥污的硬得像石头的糠饼碎屑。他浑浊的眼睛偶尔扫过那对死去的母女,麻木中带着一丝饥饿的绿光。

“水…水…” 另一个方向,几个嘴唇干裂出血的汉子围在一处低洼的泥坑边,坑里积着浑浊发绿的污水,漂浮着烂菜叶和不知名的秽物。他们用豁口的破碗舀起那污浊的泥汤,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抵不过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闭着眼灌了下去,随即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和干呕。

绝望、麻木、饥饿、干渴、寒冷、死亡…如同无形的瘟疫,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疯狂滋生、蔓延。秩序早已荡然无存,人性的微光在生存的绝境前摇摇欲坠。

就在这片死气沉沉的绝望泥沼中,一阵异样的骚动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从穷阴里东头的废墟边缘荡漾开来。

“让开!都让开!官家…官家来人了!”

“车!好多车!”

“是粮车吗?有吃的了?!”

麻木的人群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惊动,如同行尸走肉般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继而燃起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他们互相推搡着,拖拽着虚弱的身体,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踉跄汇聚。

只见东头那片相对开阔、被临时清理出的空地上,十几辆蒙着厚厚油布的大车排成一列。车旁,数十名身穿粗布短褐、但精神抖擞、动作利落的青壮汉子正在忙碌。他们并非官差衙役,身上也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标记,但那股干练有序的精气神,与周围绝望麻木的灾民形成了鲜明对比。

为首的,正是陈墨。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衣,袖口和裤腿都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和小腿,脸上沾着尘土和汗渍,头发也有些凌乱,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星辰,在这片灰暗的废墟中熠熠生辉。他正指挥着人手,从车上卸下一样样与寻常赈灾截然不同的物事。

不是成袋的粟米,而是一捆捆处理过的、散发着淡淡膻味的厚重皮革!

不是大缸的稀粥,而是一堆堆用粗麻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形状奇特的木桶部件!

还有大捆大捆新伐的、带着树皮的毛竹竿!

灾民们围拢过来,眼中充满了疑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官府?不像。粮商?更不像。这些人…要做什么?

陈墨环视了一圈聚集过来的、那一张张写满苦难和麻木的面孔,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腐臭和尘土的冰冷空气。他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场面话,只是猛地一挥手,声音洪亮而清晰地穿透了寒风的呜咽:

“搭把手!有力气的爷们儿都过来!天子仁德,悯尔等受冻流离!赐下御寒营帐与净水器物!今日,咱们在这穷阴里,自己给自己,搭起一片遮风挡雨的顶!挖出几口活命的泉!”

“天子…赐的?” “营帐?净水?” 人群一阵骚动,窃窃私语。天子的名号如同一道惊雷,震得麻木的心灵嗡嗡作响。御寒?净水?在这片连片遮身破布都难寻的废墟上?

质疑的目光依然存在,但“天子”二字带来的巨大冲击力,以及陈墨话语中那股不容置疑的、带着泥土味儿的实干气息,像磁石一样吸引了十几个还算健壮的汉子犹犹豫豫地走了出来。

“好!” 陈墨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跟我来!”

他不再多言,亲自扛起一卷厚重的皮革,大步走向空地中央。那卷皮革被展开,竟是数张鞣制好的、边缘打着一排排小孔的厚实羊皮!陈墨和几个匠作监的学徒迅速将几根打磨光滑的毛竹竿交叉插入冻土,构成一个简易的三角支架。然后,他拿起一种特制的、带有弯曲铁钩和坚韧麻绳的骨针(灵感源于古代皮匠工具),动作快如穿花,将羊皮边缘的小孔与竹竿支架巧妙地穿连、绷紧!

“看好了!皮子接缝处要叠压,用鱼鳔胶抹匀缝隙!” 陈墨一边示范,一边大声讲解,“竹竿要深插!绳子要绷紧!这样才不怕风吹!”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工匠特有的精准与力量美。羊皮在竹竿骨架的支撑下,迅速被绷紧、成型!不过盏茶功夫,一个底圆顶尖、高约丈余、足以容纳七八人的锥形羊皮帐篷,便稳稳地矗立在冰冷的空地上!

“嗬!” 围观的灾民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叹!那厚实的皮革,那严密的缝合,那稳固的结构!与他们蜷缩的草棚窝铺、断墙角落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一股暖意,仿佛隔着冰冷的皮革,已经隐隐透了出来!

“别愣着!照葫芦画瓢!” 陈墨抹了把汗,将骨针和绳索塞给旁边一个看呆了的壮汉,“你,带几个人,去卸皮子!你,带人去立架子!绳子不够用那边车上的细藤皮!快!”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亲眼看到这奇迹般的帐篷在自己面前立起,灾民们眼中麻木的冰壳开始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熊熊燃起的希望之火!十几个汉子像打了鸡血,嗷嗷叫着冲向大车,扛皮子的扛皮子,搬竹竿的搬竹竿,学着陈墨的样子,热火朝天地干了起来!

“女人们也别闲着!” 陈墨又指向另一堆用麻布包裹的物件,“带上娃儿,拆开那些布包!里面是净水的家伙事!”

妇人们迟疑地围上去,小心翼翼地拆开麻布。露出的东西让她们再次愕然:那是一个个由粗陶烧制、大小不一的圆筒,以及许多格子状的木架和大量布袋。布袋里装着黑乎乎的木炭碎块、细白的河沙,还有颗粒粗糙的碎石。

陈墨搬过一个最大的粗陶圆桶,约莫半人高,桶身中下部开有孔洞。他指挥着几个妇人,先将桶底铺上一层厚厚的碎石,再铺上一层更细的河沙,最后在接近桶口的位置,铺上厚厚一层敲碎的木炭颗粒。

“看清楚顺序!石头垫底,沙子居中,木炭在上!木炭一定要用布袋装好,扎紧口子!” 陈墨一边讲解,一边麻利地组装。他又拿起一个稍小的、底部开满细孔的陶筒,筒内同样分层装入更细的沙子和木炭粉,最后盖上一个钻有密密麻麻小孔的粗陶盖子。他将这个小筒倒扣着,稳稳插入大桶最上层的木炭布袋中央。

“阿婆,去舀一碗那洼地里的泥汤水来!” 陈墨对旁边一个看得目瞪口呆的老妇人说道。

老妇人迟疑着,用破碗从旁边污秽的泥坑里舀了满满一碗浑浊发绿、漂浮着烂草和虫尸的脏水,颤巍巍地端过来。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陈墨将那碗污秽不堪的泥汤水,缓缓地倒进了那个倒扣的、布满细孔的小陶筒里!

泥水顺着小孔流入筒内,穿过细沙层,渗过木炭粉层…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伸长脖子,死死盯着大桶底部那个唯一的出水孔洞。

滴答…滴答…

几滴浑浊的水珠率先渗出。

众人脸上刚刚浮现的失望瞬间被接下来的景象凝固!

滴答…滴答答…哗……

一股清亮、透明、在惨淡阳光下甚至折射出微光的水流,如同小小的溪涧,源源不断地从大桶底部的孔洞中流淌出来!流入下方一个接水的干净陶盆里!

那水,清澈见底!与刚才那碗污秽的泥汤相比,简直是琼浆玉液与泥沼之别!

“天…天神爷啊!” 老妇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干枯的双手颤抖着伸向那盆清水,却又不敢触碰,仿佛那是无上珍宝,“清…清水!真的是清水啊!”

“神了!神了!” “能喝!这水能喝!” 人群瞬间沸腾了!女人们抱着孩子,男人们忘了手中的活计,全都涌向那盆清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干渴了数日的喉咙,如同久旱逢甘霖般疯狂地吞咽着唾沫!

“这不是神!” 陈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压过了狂喜的喧嚣。他指着那简陋却神奇的粗陶桶,“这是天子仁德,怜惜尔等!是天子命吾等匠人,以土石木炭之力,化腐朽为清泉!此乃天子赐予尔等的活命之水!非神之力,乃天子悯民之心!”

“天子万岁!”

“天子活命之恩啊!”

“谢陛下!谢陛下天恩!”

狂喜瞬间转化为山呼海啸般的感激与膜拜!无数灾民,无论老幼,朝着洛阳宫城的方向,朝着那不可见却带来希望的天子,疯狂地叩首!额头撞击着冰冷的冻土,发出咚咚的闷响!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沟壑般的痕迹。绝望的穷阴里,第一次爆发出震天的、充满生机的呼喊!

陈墨看着眼前跪倒一片、涕泪横流的灾民,看着他们眼中那真真切切的、对天子重新燃起的敬畏与感激,胸中一股热流激荡。他知道,陛下的第一步,成了!民心,这比黄金更珍贵的基石,正在这片废墟之上,艰难地、却坚定地重新凝聚!

他立刻指挥:“取水!分水!人人有份!搭帐篷!今晚之前,每家都要有个遮顶的地方!快!动起来!”

有了希望和榜样的灾民,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男人们吼着号子,更加卖力地搭建帐篷骨架,绷紧羊皮。妇人们则小心翼翼地操作着那些粗陶净水桶,将浑浊的泥水变成清澈的生命之源,分发给每一个干渴的喉咙,每一个盛水的破碗破罐。孩子们也不再哭嚎,围着新搭起的帐篷和汩汩流水的净水桶奔跑嬉闹,久违的、微弱的生机,开始在这片死地复苏。

陈墨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指点着帐篷的加固细节,检查净水桶的过滤效果,脸上带着疲惫却欣慰的笑容。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简陋但温暖的羊皮帐篷,扫过捧着清水如饮琼浆的灾民,最后落在空地边缘——那里,几队匠作监的学徒和征召的壮丁,正挥汗如雨,用简陋的工具奋力挖掘着更深、更规范的引水沟渠,试图将远处相对干净的地下水引入这片污浊之地。

“陈大人!陈大人!” 一个负责挖掘沟渠的壮丁头目,满手泥泞地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丝惊惶,“您快来看看!三号井渠…挖到硬东西了!好像…好像是…”

陈墨心中一紧,立刻跟着他快步走向正在挖掘的三号井渠位置。

这是一处靠近废墟边缘、地势略低的挖掘点。几个壮丁已经停下了挖掘,围在刚挖下去不到一人深的泥坑边,脸上带着惊恐和不安。泥坑底部,浑浊的泥浆水中,赫然显露出几块…惨白的东西!

不是石头!

陈墨蹲下身,拨开坑边的浮土,瞳孔骤然收缩!

泥水之下,是几具纠缠在一起的尸体!尸体早已肿胀发白,被冻土和淤泥包裹,但依旧能看出是两男一女,皆是成年。他们身上一丝不挂,衣物显然已被扒光。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们的脖颈、手臂、胸口等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大片大片暗红色的斑疹!如同凝固的污血!其中一具男尸的脖颈上,还残留着清晰的、深紫色的掐痕!

这斑疹…这掐痕…陈墨的心猛地沉了下去!这景象,与北邙山洞穴里那三具囚尸何其相似!与史阿密报中那些被白蝗啃噬过的坟茔新尸何其相似!

“瘟…瘟疫!是瘟疫!” 一个壮丁惊恐地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周围的灾民听到这声尖叫,也纷纷惊恐地望过来,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被恐惧的冰水浇灭,人群开始骚动!

“慌什么!” 陈墨厉声喝道,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不能乱!他若乱了,刚刚凝聚的民心顷刻便会崩溃!他目光如电,死死盯住那几具浮尸,大脑飞速运转。北邙山洞…白蝗食尸…城西红斑…难道…难道那场被“祥瑞”掩盖的尸瘟,早已随着地震后的混乱人流,悄然侵入了这灾民聚集的穷阴里?!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不是瘟疫!是冻毙的流民!震后冻饿而死的人多了!红斑是冻伤淤血!莫要自己吓自己!取生石灰来!撒下去!连坑带尸,就地深埋!”

他必须稳住局面!必须立刻封锁消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匠作监的学徒反应迅速,立刻扛来一袋刚运到的生石灰,对着坑底的浮尸和淤泥,狠狠泼洒下去!白色的粉末如同雪片般落下,遇水迅速反应,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呛人的烟雾,暂时掩盖了那令人心悸的景象。

就在生石灰的烟雾弥漫开来的刹那,陈墨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坑底。在生石灰覆盖的间隙,他锐利的视线捕捉到,其中一具女尸身下的淤泥里,似乎掩埋着几片小小的、灰白色的东西…不像石头,也不像骨头。

他不动声色,趁着泼洒石灰的混乱,身体微微前倾,手指极其隐蔽地探入冰冷的泥水中,飞快地捻起一片。

触手坚硬,带着泥土的湿滑和一种奇特的冰冷感。

陈墨迅速将手缩回袖中,借着袖袍的遮掩,指尖捻动。

那是一片…约莫指甲盖大小、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灰白色甲壳碎片!

这碎片…这色泽…这触感!

陈墨的瞳孔猛地缩成针尖!这分明是…是史阿密报中描述的、那些啃噬尸骸、传播疫毒的——白蝗遗蜕!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北邙山的瘟毒,果然已经随着流民,随着地震后的混乱,蔓延到了这里!甚至…可能就潜藏在灾民之中!潜伏在那些刚刚搭建的帐篷里!潜伏在那些刚刚被净化的清水中!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井渠挖掘点外围!

那里,几辆刚刚卸完粮秣、正准备离开的驴车旁,几个穿着低级禁卫军服、看似在维持秩序的身影,正有意无意地朝这边张望。其中一张脸孔,在接触到陈墨冰冷目光的瞬间,迅速低下头,拉低了帽檐,侧身隐入了一辆粮车的阴影之中!

那张脸…陈墨认得!是王甫府上一个负责采办的心腹管事!王甫!又是王甫!

是巧合?还是…

陈墨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缓缓收紧袖中的拳头,那片冰冷的、带着不祥锯齿的白蝗遗蜕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硌在他的掌心。

温暖的帐篷搭起来了。

清澈的泉水流出来了。

民心刚刚聚拢。

而死亡的阴影,却如同跗骨之蛆,借着这赈灾的“东风”,已然无声无息地渗入了这片刚刚萌发生机的土壤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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