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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五年的初雪终于落了下来,细碎的雪沫如同盐粒,簌簌地敲打着德阳殿厚重的琉璃瓦,旋即被殿内旺盛的地龙暖意蒸腾成若有若无的水汽。暖阁内温暖如春,熏笼里龙涎香的气息丝丝缕缕,却压不住空气中无形的紧绷。

刘宏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新誊抄的《尚书》,目光却有些游离。案几上,堆放着几份关于北疆羌乱再起、请求增拨军饷的奏疏,朱批“着尚书台议处”的字样透着一丝敷衍。窗外,羽林卫甲胄摩擦的铿锵声,比平日更加密集地传来,提醒着他曹节在匠作监事件后变本加厉的掌控。

陈墨。那个在匠作监废墟中惊鸿一瞥、双手蕴藏不凡的年轻工匠,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刘宏心中激起的涟漪尚未平息。那瞬间的“底座阀门”点破,是试探,也是信号。但如何绕过张让无处不在的眼睛,将这颗关键的“火种”真正纳入掌心?璇玑遗册中那些足以改天换地的图谱,又如何才能在曹节这棵盘根错节的毒树阴影下,生根发芽?

刘宏的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竹简。力量……他需要力量!不仅是璇玑的技术之力,更需要撬动这深宫、乃至整个朝堂的力量!羽林新军初具雏形,皇甫嵩忠诚可用,但根基尚浅。朝堂之上,宦官一手遮天,外戚何进粗鄙无谋,而真正拥有清望、掌握着地方势力和天下舆论的……是那些在两次党锢之祸中被残酷清洗、禁锢的士大夫!

李膺、陈蕃……这些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刘宏的脑海。史书上记载的“天下楷模”,他们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虽遭重创,但根基未绝!若能掌握曹节构陷忠良的铁证,不仅能收拢部分士族之心,更能埋下一颗足以在关键时刻引爆、重创宦官集团的炸弹!

一个大胆的计划,在刘宏心中迅速成型。他放下竹简,脸上适时地浮现出一丝孩童的烦闷和求知欲,对着侍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小宦官吩咐道:“去,传张常侍来。”

片刻之后,张让那如同滑腻蛇行的脚步声在暖阁外响起。他躬身而入,脸上依旧堆着无懈可击的恭谨笑容:“陛下传召,奴才惶恐。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刘宏揉了揉眉心,小脸上带着一丝“苦恼”:“张常侍,朕今日读《尚书·洪范》,见‘五福六极’之说,其中‘恶’之一极,颇觉晦涩难明。太傅讲经时语焉不详,朕心甚惑。朕记得,父皇在时,曾言东观藏书浩瀚,尤以灾异、天人感应之论为最,或有详释?” 他刻意提到“父皇”和“天人感应”,这是曹节、张让等人赖以掌控舆论、打击异己的核心理论武器。

张让眼中精光一闪,随即笑道:“陛下敏而好学,先帝在天之灵定感欣慰。东观乃兰台秘府,典藏先朝经籍图谶,宏富非常。陛下欲究天人感应、灾异之论,东观确为不二之选。只是……”他话锋微转,露出“关切”之色,“东观殿宇深邃,经年尘封,阴寒之气甚重,陛下龙体初愈,恐……”

“朕不怕!”刘宏立刻接口,语气带着孩童的执拗,“读圣贤书,明事理,岂能因区区阴寒退缩?多穿些便是!张常侍,你速去安排,朕今日就要去东观查阅!”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听闻东观藏书浩瀚,需熟悉典籍之人引导。卢植卢子干,博闻强记,曾在太学讲经,颇受赞誉。召他随侍,为朕解疑。”

卢植?张让的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这个青年才俊,性格刚直,学问扎实,虽未卷入党锢核心,但其师承渊源与那些被清洗的“党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小皇帝点名要他……是巧合?还是……

张让的目光在刘宏那张写满“求知欲”和一丝“不耐烦”的小脸上逡巡。去东观查灾异之书,点名一个尚未崭露头角的青年学者……似乎并无不妥。东观重地,自有心腹看守。正好,自己也借机看看这小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陛下勤学,奴才钦佩。”张让躬身应道,“奴才这就去安排车驾,并召卢植侍驾。” 他转身退下时,眼神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审视。

半个时辰后,刘宏的御辇在羽林卫的严密护卫下,停在了南宫东北角一座气势恢宏、却透着森森古意的殿宇前——东观。殿宇高耸,飞檐斗拱在细雪中更显肃穆,朱漆大门紧闭,铜兽门环上积着薄雪,门前守卫森严,气氛凝重得如同陵寝。

张让早已候在阶前,身边跟着一个身着青色儒袍、身形挺拔、面容清癯的青年,正是卢植。卢植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正之气,眼神明亮而沉稳,只是在那沉稳之下,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和压抑。见到御辇,他立刻垂首躬身,姿态恭谨却又不失风骨:“臣卢植,叩见陛下。”

“平身。”刘宏的声音透过御辇的帷幔传出,带着孩童的清脆,“卢卿随朕入内。”

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刺耳的“吱呀”声中缓缓开启,一股混合着陈年墨香、尘土、还有一丝淡淡霉味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殿内光线昏暗,高大的殿柱支撑起幽深的穹顶,一排排巨大的、顶天立地的黑漆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整齐地排列着,上面密密麻麻堆满了竹简、帛书、木牍。空气仿佛凝固了千百年,只有御辇车轮碾过金砖的轻微声响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张让亲自在前引路,羽林卫在门口止步,只留几名心腹内侍跟随。卢植落后刘宏半步,垂首而行,目光谨慎地扫视着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知识殿堂的幽深殿宇,眼神复杂。

“陛下欲查灾异天人感应之论,当在‘五行’、‘谶纬’二区。”张让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显得有些空洞,他熟稔地引着御辇走向大殿深处某个区域。

刘宏透过御辇的纱帘,目光锐利地扫过两旁的书架。书架上积尘甚厚,许多竹简捆扎散乱,甚至有些帛书破损不堪,显然久未整理。这与史书中记载的东汉鼎盛时期东观“校书郎云集,典籍焕然”的景象相去甚远。党锢之后,清流凋零,这知识的殿堂也沦为了被遗忘的角落。

御辇在“谶纬”区的书架前停下。刘宏在张让的搀扶下步下御辇,立刻有内侍搬来锦墩。刘宏裹紧了身上的貂裘,装模作样地拿起一卷标注着《春秋纬·潜潭巴》的帛书翻看,眉头微蹙,似乎被其中晦涩的星象预言所困扰。

“卢卿,”刘宏将帛书递给卢植,声音带着“困惑”,“此卷所言‘荧惑入南斗,天子下殿走’,是何解?朕观近年星象,荧惑似有异动,心中不安。”

卢植恭敬接过帛书,略一浏览,沉稳答道:“回陛下,此乃古谶之言。荧惑者,火星也,主兵戈、灾异。南斗为天庙,主天子宫室。荧惑入南斗,星占家多解为兵戈入宫禁,主君王蒙尘之兆。然……”他顿了顿,声音清朗,“谶纬之言,多牵强附会,穿凿附会者众,陛下明鉴万里,当观其大略,不必尽信其细微末节。”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星象,又点明了谶纬的局限性,既没有迎合曹节等人借灾异兴风作浪的意图,也没有完全否定,显露出扎实的学识和谨慎的态度。

“哦?”刘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却“不经意”地扫向旁边书架更高处一卷散落的竹简,“那卷简……似乎写着‘三公奏议’?取来朕看看。”

一名内侍连忙踮脚去取。那是一卷捆扎散乱的旧简,边缘磨损严重。内侍取下时,动作稍大,“哗啦”一声,其中几片简牍竟散落开来,掉在地上。

“混账东西!毛手毛脚!”张让脸色一沉,厉声呵斥。

那内侍吓得面无人色,慌忙跪地捡拾。

刘宏的目光,却瞬间被其中一片掉落在自己脚边的残简牢牢吸住!

那片简牍只有巴掌大小,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暴力扯断的。简面被灰尘覆盖,但上面用汉隶书写的几行墨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入刘宏的眼帘:

“……节、甫等,贪墨北军饷械,数额……(墨迹模糊)……万……”

“……私通鲜卑别部,输铁器、盐……(字迹残缺)……图谋……”

“……构陷渤海王悝谋逆,证据……(此处断裂)……皆出……”

虽然字迹残缺模糊,信息断续不全,但那几个关键词如同惊雷炸响在刘宏脑海!

曹节!王甫(已死)!贪墨军饷!私通鲜卑!构陷渤海王刘悝(桓帝亲弟,被曹节诬陷谋反赐死)!

这是……劾奏曹节的奏章草稿?!而且是三公府级别的重要弹劾!怎么会散落在此?还被毁坏?!

刘宏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出胸腔!他强作镇定,不动声色地用脚尖将那残简轻轻拨到自己貂裘的衣摆之下,动作快得如同错觉。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那内侍已手忙脚乱地将其他散落的竹简捡起,惶恐地磕头。

“罢了。”刘宏摆摆手,语气带着孩童的“不耐”和一丝“倦怠”,“都是些陈年旧账,看得朕头晕。卢卿,你且替朕在此处寻些关于‘荧惑守心’的详实记载,不拘谶纬,正史星图亦可。朕去‘五行’区那边看看。” 他说着,站起身,似乎想活动一下。

张让的目光如同探针,扫过那堆被捡起的散乱竹简,又落在刘宏略显“疲惫”的小脸上,并未发现异常。“奴才陪陛下过去。”

“不必了,”刘宏脚步有些“虚浮”地朝旁边“五行”区的书架走去,“朕就在这附近走走,透透气。张常侍在此督促卢卿便是。” 他一边走,一边状若无意地靠近了旁边一排书架——那里光线更加昏暗,书架上的典籍堆放得也更为杂乱,甚至有些卷轴半垂下来,积满了灰尘。

刘宏走到一处被巨大书架阴影笼罩的角落,背对着张让和卢植的方向,假装被书架上一卷帛书吸引,伸出手去够。借着身体的掩护,他飞快地弯腰,将衣摆下藏着的那片残简捡起,看也不看,迅速塞入袖袋深处!动作一气呵成,快如闪电!

冰凉的竹简贴着皮肤,却带来一种滚烫的触感!曹节的罪证!虽然残缺,却是致命的引线!

就在他刚直起身,暗自松了口气时,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在这排书架最底层、靠近墙角的阴影里,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蜷缩着一个灰扑扑的身影!

那是一个老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旧式小吏袍服,头发花白蓬乱,身形佝偻得如同虾米。他正抱着一捆散乱的竹简,用一块破布,极其缓慢、专注地擦拭着简片上的灰尘。他的动作僵硬而麻木,眼神空洞,仿佛沉浸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里。即使御驾亲临的动静,似乎也未能将他从那死寂的尘埃中惊醒。

刘宏的心猛地一沉!这老吏……什么时候在这里的?他看到了吗?

他强压惊疑,装作好奇地走近两步,故意踩响了一块松动的金砖。

“咔嚓。”

轻微的声响终于惊动了那老吏。他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兔子,迟缓地抬起头。那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长期压抑下的麻木。当他看清眼前站着的是个衣着华贵、裹着貂裘的孩子(显然不认得皇帝),眼中的惊恐更甚,慌忙丢下竹简,匍匐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金砖,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老……老奴……冲撞贵人……死罪……死罪……”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恐惧。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刘宏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带着孩童的好奇。

“回……回贵人……”老吏的声音颤抖得不成调,“老奴……贱名……何足挂齿……蒙……蒙恩……在此……洒扫……整理旧档……”他不敢抬头,语无伦次。

刘宏的目光扫过他身边散落的竹简。那些简片磨损严重,但依稀可见标题:《三府劾奏辑录》、《延熹案牍散佚》、《陈公(蕃)门生故吏名册》……全是与党锢案、与曹节等人构陷忠良密切相关的敏感卷宗!这个老吏……是在整理这些?!是奉命?还是……自发?

“你……认得陈蕃?李膺?”刘宏试探着,声音压得更低。

听到这两个名字,匍匐在地的老吏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巨大悲痛、刻骨仇恨和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光!他死死地盯着刘宏,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想说什么,却因极度的恐惧和激动而无法成言!

“陈……陈公……李……李公……”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名字,老泪纵横,混着脸上的灰尘,冲出道道污痕,“清……清流领袖……国之……国之栋梁……死……死得冤啊!”

他的声音如同泣血的夜枭,在空旷寂静的书架间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愤和控诉!

“冤在何处?”刘宏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袖中的残简仿佛在发烫。

“冤在……”老吏的眼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声音却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悲壮,“冤在阉竖构陷!曹节!王甫!段珪!这些豺狼!他们……他们罗织罪名,指鹿为马!陈公府中搜出的‘反书’,是……是他们派人偷偷放的!李公‘结党’的证据,是……是严刑逼供屈打成招!渤海王殿下……更是……更是天大的冤屈!他们……他们……”

他越说越激动,枯瘦的手指死死抠着冰冷的地砖,指节泛白,身体因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剧烈颤抖,几乎喘不上气来。

“证据呢?”刘宏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地,冷静得可怕。

“证据……”老吏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绝望,“烧了……都烧了……当年……三府联名的劾奏原本……陈公与故友往来的书信……都被……被他们抢走……付之一炬……剩下的……只有……只有这些散佚的草稿……还有……”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老奴……老奴无能……亲眼看着……看着他们……”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巨大的悲愤和无力感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刘宏。他袖中的残简,此刻重若千钧。这是唯一的、侥幸逃过焚毁的铁证碎片!而那些被付之一炬的,是无数忠良的鲜血和清白!

“何人在此喧哗?!”张让那冰冷滑腻的声音,如同毒蛇出洞,骤然在不远处的书架后响起!脚步声由远及近!

老吏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僵住!眼中的悲愤和火焰瞬间被无边的恐惧取代!他身体猛地一软,瘫倒在地,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只剩下绝望的颤抖。

刘宏心中警铃大作!他瞬间转身,脸上已换上一副孩童受惊的表情,指着地上剧烈咳嗽、奄奄一息的老吏,声音带着“惊吓”和“嫌恶”:“张常侍!这……这老奴……他……他刚才突然发狂!胡言乱语!吓死朕了!”

张让的身影已经转过书架,阴鸷的目光如同刮骨钢刀,瞬间扫过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老吏,又落在刘宏那张“惊魂未定”的小脸上,最后停留在老吏身边散落的那堆写着《陈公门生故吏名册》等字样的敏感卷宗上。

他的瞳孔,极其细微地收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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