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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二年的春末,洛阳城浸在一种黏腻的暖意里。前几日的狂风骤雨洗去了些许沉闷,却也催发了宫墙夹道间疯长的青苔,湿漉漉地泛着幽绿的光。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混杂的气息:新翻泥土的腥气,宫苑深处迟开的牡丹甜腻的香气,还有从城外洛水方向飘来的、若有若无的鱼腥水汽。几只羽翼未丰的雏燕,在德阳殿高耸的鸱吻间笨拙地跳跃,发出细弱而执拗的啾鸣。

鎏金饰玉的御辇,由四匹通体雪白、神骏异常的天马稳稳牵引,碾过太学门前那条被岁月和无数履痕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板御道。石板缝隙里,积着昨夜未干的雨水,倒映着御辇华丽的车盖和侍卫们沉默如铁的身影。车盖是青色的锦缎所制,垂着十二旒白玉珠串,在午后的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象征着天子至高无上的威仪。

辇内,十二岁的天子刘宏,并未端坐。他小小的身体几乎是半趴在那扇敞开的、镶嵌着薄如蝉翼明角纱的车窗边,下巴垫在交叠的手臂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睁得溜圆,好奇地打量着车外缓缓掠过的景象。他今日未着沉重的冕服,只穿了一身质地柔软的天青色深衣,腰间松松系着玄色丝绦,少了几分帝王的威严,倒像个富贵人家出来踏青的懵懂小郎君。

车驾行至太学正门外的广场。这里地势开阔,青砖墁地,中央矗立着巨大的、饱经风霜的石质辟雍(象征周代天子讲学之所)。广场四周,数人合抱的古老槐树撑开巨大的伞盖,浓密的枝叶间,雪白的槐花开得正盛,如云似雪,沉甸甸地垂下来,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细碎的花瓣,铺满了青砖地,也沾上了肃立在道路两侧、垂首恭迎的博士、祭酒、诸生们的衣冠鬓角,带来一阵阵清苦的芬芳。

太学令(掌管太学的最高官员)周福,一个须发皆白、穿着宽大玄色深衣的老者,领着身后数十位同样穿着素色儒袍、头戴进贤冠的博士、祭酒,以及数百名年龄不一、但都屏息凝神、垂手恭立的太学生,早已在广场中央的辟雍前,整整齐齐地跪伏了一地。山呼海啸般的颂词整齐划一地响起,在槐花飘落的静谧里显得格外洪亮:

“臣等恭迎陛下!陛下躬亲垂范,临幸太学,文教幸甚!天下幸甚!陛下长乐未央!”

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回荡,震得槐树上栖息的鸟雀扑棱棱飞起几片。

御辇缓缓停稳。侍立辇旁的中常侍曹节,那张永远带着谦和笑意的白净面皮上,适时地堆出更深的恭敬。他微微躬身,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颂词的余音:“陛下,太学到了。博士诸生,皆在恭迎圣驾。”

刘宏这才慢吞吞地从车窗边缩回身子,坐直了些。他揉了揉被窗框硌得有些发红的下巴,脸上露出一种孩童特有的、对新鲜事物既期待又带着点懵懂的茫然神情。他看了一眼曹节,又探头看了看车外黑压压跪伏的人群,小嘴微微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含糊地“唔”了一声,由着曹节亲自上前,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步下那鎏金的踏脚墩。

脚踩在湿漉漉、落满槐花的青砖上,一股混合着泥土、槐花和人群体温的气息扑面而来。刘宏似乎有些不适应,小鼻子微微皱了一下,下意识地往曹节身后缩了缩,只露出小半个脑袋,怯生生地打量着四周。那模样,活像一只误入陌生领地的小兽。

太学令周福颤巍巍地起身,领着众人再次深深揖礼。他苍老的声音带着激动和一种学究的刻板:“陛下天资聪颖,圣心向学,今日驾临,实乃太学百年之荣光!老臣斗胆,请陛下移步明堂,观诸生辩难经义,以示圣朝文治昌明!”

曹节立刻温言接道:“陛下,周博士所言极是。明堂乃讲学论道之圣地,陛下亲临,聆听高论,必能有所裨益。”他微微侧身,手臂虚引,姿态恭谨,却无形中为刘宏划定了方向。

刘宏似乎被这阵势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只是懵懂地点了点头,小手不自觉地抓紧了曹节宽大的袖袍一角,任由这位权宦引着,在博士、祭酒们的簇拥下,朝着太学深处那座最为宏伟、象征着儒家至高殿堂的明堂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迟疑,目光却像是不受控制般,好奇地左右张望着那些垂首侍立、身着统一素色襕衫的太学生们。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脸上,有紧张,有崇敬,有麻木,也有不易察觉的……一丝空洞与倦怠。

明堂之内,高阔而肃穆。巨大的梁柱漆成庄重的玄色,支撑着深邃的穹顶。阳光透过高处的明瓦,被切割成一道道倾斜的光柱,光柱中浮动着细微的尘埃。空气中弥漫着陈旧书卷的墨香、竹简的微涩,以及无数代人盘桓于此沉淀下的、沉甸甸的学术气息。

正中央,设一宽大的紫檀木讲席。此刻,一位身着深紫色博士官袍、头戴高冠、面色红润的中年人,正立于席前,神情激昂。他便是太史令高第(虚构人物),专掌天文历法、图谶祥瑞。他手中高高举着一片颜色深暗、裂纹密布的巨大龟甲,龟甲上刻满了玄奥难辨的符号。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在空旷的大殿里嗡嗡回响:

“……故《河图·括地象》有云:‘荧惑守心,其国大凶!’去岁冬末,荧惑星(火星)徘徊于心宿(天蝎座主星)之侧,光赤如血,久久不去!此乃天降凶兆,示警人君!心宿者,天王之位也!荧惑犯之,主……主……”

高第的声音陡然变得沉痛而惊惧,仿佛那灭顶之灾就在眼前,他偷眼迅速瞥了一下御座上那小小的身影,才继续道:“主宫闱动荡,神器不安!更有甚者,去岁腊月,洛阳地动,今春又有蝗孽微现于兖、豫……此皆天心示警,皆因……皆因阴阳失调,人主失德,故而上天降灾以儆效尤!”他猛地将龟甲往身前的案几上重重一顿,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案上笔砚都跳了一跳。

“然!”高第猛地提高了声调,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神秘与笃定的光芒,“天心虽怒,亦留一线生机!《洛书·灵准听》有载:‘荧惑守心,王者当修德禳灾,减膳撤乐,斋戒沐浴,祈告于南郊圜丘,献太牢之礼……’唯有如此,方能上感天心,下安黎庶,消弭灾祸于无形!此乃圣王之道,万世不易之理!”

他的话语铿锵有力,引经据典,充满了神谕般的蛊惑力。明堂内一片寂静。侍立两侧的博士、祭酒们大多垂着眼睑,神情肃穆,仿佛沉浸在这关乎国运的天机之中。不少年轻的太学生更是被这番“天象示警”的宏大叙事所震慑,脸上露出敬畏和忧虑的神色。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宿命感,仿佛那荧惑的凶光,那地动的余威,那隐约的蝗影,都化作了无形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在这煌煌汉室的脊梁之上。

高第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目光掠过御座上的小皇帝,见其也是一脸懵懂茫然,似乎被这“天威”吓住了,心中更是笃定。他清了清嗓子,准备继续阐述那套繁琐而耗费巨大的禳灾仪轨。

就在这片因“天威”而噤若寒蝉的寂静里!

“一派胡言!”

一个清朗、坚定,甚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愤怒的声音,如同裂帛,骤然响起!清晰地、毫不留情地劈开了明堂内那层由谶纬和恐惧织就的厚重帷幕!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瞬间聚焦向声音的源头!

只见在靠近殿门处、一群年轻太学生聚集的地方,一个身影排众而出!

此人约莫二十许岁年纪,身量颀长,穿着一件浆洗得有些发白、却异常整洁的青色布衣襕衫,头上只简单地束着同色葛巾。他面容清癯,眉骨略高,使得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深邃有神,此刻那双眼中正燃烧着两簇明亮的、毫不妥协的火焰!正是青年卢植!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明堂中央,在高第惊愕、继而转为阴沉的目光注视下,毫无惧色。他先是对着御座方向,一丝不苟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骨鲠之气。礼毕,他霍然转身,正对着手持龟甲、脸色铁青的高第。

“高博士!”卢植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玉坠地,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中,“学生卢植,涿郡野人,粗通经史,然于博士方才所言‘天象示警’、‘荧惑主凶’之论,实不敢苟同!此等言论,看似玄奥高深,引经据典,实则——虚妄无根,贻害无穷!”

“哗——!”

明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太学生们瞪大了眼睛,博士们交头接耳,连坐在角落闭目养神的太学令周福也猛地睁开了眼,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竟有人敢在御前,在明堂之上,如此直接地、毫不留情地驳斥太史令的谶纬之说!这简直是石破天惊!

高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卢植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狂……狂生!你……你竟敢在圣前,在明堂圣地,亵渎天机!妄议谶纬!你……你师承何人?!安敢如此放肆!”他气得几乎语无伦次。

卢植却像是没看到他的愤怒,也全然无视了周遭投来的或惊诧、或担忧、或幸灾乐祸的目光。他挺直了脊梁,那洗得发白的青衫,此刻却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他目光如电,扫过高第手中那块被视为神物的龟甲,嘴角甚至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

“天象?”卢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直指核心,“荧惑守心,不过是星辰按律运行!岁星(木星)十二载一周天,荧惑(火星)七百余日一逆行!其行其止,皆有历法可推,何曾有灵?何曾示警?!”

他向前一步,目光灼灼,如同两道利剑,直刺高第:“去岁腊月地动,根源何在?学生斗胆,敢问高博士,可知洛阳周边,洛水、谷水诸河道,淤塞几何?堤防年久失修,隐患堆积如山!朝廷赋税,十之七八耗于宫室营造、权贵享乐!可曾拨下足够钱粮,加固堤防,疏浚河道?天灾?此乃人祸之积弊爆发!”

他再向前一步,气势如虹,根本不给高第喘息反驳的机会:“今春兖、豫蝗孽微现,博士便言上天震怒?学生再问,去岁兖、豫诸州,夏旱秋潦,收成大减,州郡官吏非但不思赈济,反而催逼赋税更甚往昔!豪强趁机兼并土地,流民遍野!百姓连糠秕都难以为继,无力驱蝗保苗,这才致蝗卵越冬,今春萌发!此乃吏治腐败、民生凋敝之果!与天象何干?!”

卢植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在空旷的明堂内轰然回响,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那些被谶纬迷雾笼罩的心头,也砸在御座上那个小小的身影耳中!

“灾异之起,不在虚无缥缈之天象,而在庙堂之上,在州郡之间,在乡野之中!赋税苛如猛虎,则民怨如沸水,此乃旱魃之根!吏治腐若朽木,则贪蠹丛生,此乃蝗灾之源!宫闱不靖,权阉蔽日,则正气不伸,此或可比拟荧惑之乱!不思修明政治,体察民瘼,整肃纲纪,却妄图以虚无缥缈的斋戒祈禳、耗费巨万的太牢之礼来平息天怒?此非治国,实乃欺天!更乃愚民!”

他猛地一挥袖,青色的袖袍在光柱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振聋发聩的力量: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此方是吾辈读书人当行之道!而非沉迷于龟甲裂纹、星象吉凶,以此推诿塞责,粉饰太平!”

最后一句,如同惊雷炸响,久久回荡在明堂的梁柱之间!

满堂死寂!

针落可闻!

所有博士、祭酒、太学生,全都目瞪口呆!周福老博士的胡须在微微颤抖,浑浊的眼中光芒闪烁不定。高第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指着卢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仿佛被那番话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和依仗。

谶纬的迷雾,被这青年一番如刀似剑、直指本源的言论,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露出了其下掩盖的、腐朽而残酷的现实!

御座之上,一片小小的、裹着晶莹糖霜的蜜饯果子,从刘宏微微张开的小嘴里掉了下来,无声地落在他天青色的衣袍上,滚了几滚,粘上几根细小的槐花绒毛。

他像是完全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激烈而精彩的论辩惊呆了。小小的身体保持着刚才前倾的姿势,双手扒着御座的扶手,小脑袋微微歪着,那双黑白分明、澄澈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作伪的、孩童式的巨大震惊和……崇拜?

他直勾勾地看着明堂中央那个青衫磊落、傲骨铮铮的身影。看着他在满堂权威的逼视下,在谶纬迷雾的重重包围中,如同孤峰上的青松,挺直了脊梁,挥斥方遒,字字句句如同金石坠地,砸碎虚妄,直指要害!那番关于赋税、吏治、民生、天灾人祸的剖析,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刘宏心中某些一直盘踞的阴霾!这哪里是什么太学生?这分明是一柄刚刚出鞘、锋芒毕露、足以斩破这污浊世道的利剑!

“好……好厉害……”一声细弱却清晰的童音,带着满满的惊叹和毫不掩饰的仰慕,突兀地打破了明堂内死一般的沉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卢植身上,齐刷刷地转向了御座。

只见小皇帝刘宏,似乎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失言,依旧保持着那副被彻底“震住”的呆愣模样。他小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直勾勾地盯着卢植,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神迹。他甚至下意识地抬起小手,啪啪地拍了两下,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脆。

“这个大兄……”他扭过头,看向侍立在御座旁、脸色已然有些阴晴不定的曹节,小脸上满是天真无邪的兴奋和求知欲,声音又软又糯,带着孩童特有的直白,“他懂得好多呀!比那些老爷爷讲的星星石头有意思多了!”他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指向脸色铁青、几乎要晕厥过去的高第,“曹常侍,朕喜欢听这个大兄说话!让他……让他以后天天进宫给朕讲这些好不好?讲那个……那个虎啊虫啊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似乎因为动作幅度过大,那宽大的天青色深衣袖口,随着他拍手和指点的动作,悄然向下滑落了一小截。

一截书卷的边角,从袖口的遮掩下,无声地滑露出来。

那书卷的材质是宫中常见的素帛,颜色微黄,边缘已有些磨损卷曲。露出的部分,清晰地显露出两个用端正隶书书写的墨字标题,虽然只有半截,却足以让有心人辨认——《盐铁论》!那是一部在儒学内部也颇具争议、深刻讨论国家经济政策利弊的煌煌巨着!绝非一个十二岁“懵懂”孩童该随身携带、甚至袖中藏阅的书卷!

站在明堂中央的卢植,目光如电。在那书卷滑出的瞬间,他深邃锐利的眼神,便如同被磁石吸引,精准地捕捉到了那露出的半截书名!

《盐铁论》!

这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针,瞬间刺入卢植的眼帘!他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一个十二岁的、看似天真懵懂、被谶纬吓住的小皇帝……袖中竟藏着《盐铁论》?!

卢植的心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骤然掀起了滔天巨浪!惊疑、震动、难以置信……种种复杂激烈的情绪在他眼中飞快地交织闪过!

然而,当他带着这份巨大的惊疑,猛地抬起眼,再次看向御座上那个小小的身影时——

刘宏似乎毫无所觉。他依旧歪着小脑袋,眨巴着那双看起来无比澄澈、仿佛能一眼望到底的大眼睛,带着孩童特有的、不谙世事的纯真笑容,充满期待地看着他。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刚才袖中滑出的书卷,真的只是一个无心的意外。

那澄澈的眼底,清晰地倒映着卢植自己震惊未褪的身影。

也倒映着这明堂之上,象征着煌煌汉室、却早已被谶纬迷雾和权力阴影笼罩的,腐朽而沉重的穹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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