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的早朝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青铜仙鹤香炉吐出的青烟在空中蜿蜒盘旋,如同朝堂上暗流涌动的权谋。文武百官垂首分立,目光却在不经意间交错,传递着无声的信息。
刘宏端坐龙椅,十二旒白玉珠冕下的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御史台队列中的一名年轻御史身上——御史中丞郭禧的侄子郭钧,一个官阶不高却以刚直敢言着称的年轻人。
今日,他将扮演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的主角。
“众卿可有本奏?”刘宏的声音打破沉寂,在殿中回荡。
短暂的沉默后,郭钧深吸一口气,手持玉笏出列:“臣御史郭钧,有本奏!”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这个年轻的御史身上。曹节微微眯起眼睛,王甫则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在他们看来,这不过又是个想靠弹劾扬名的愣头青。
“郭卿有何事奏来?”刘宏语气平和。
郭钧朗声道:“臣劾奏京兆尹杨彪,监管市场不力,致洛阳城中劣币泛滥,物价腾贵,百姓怨声载道!杨彪身为京兆尹,难辞其咎!”
此言一出,朝堂上一片哗然。
京兆尹杨彪是太尉杨赐之子,出身弘农杨氏,乃是名门望族。更微妙的是,杨氏与宦官集团素来不睦,但表面上还维持着礼节。郭钧这一劾,看似在弹劾杨彪,实则剑指何方,明眼人心知肚明。
杨彪立即出列辩驳:“陛下明鉴!劣币泛滥乃奸人私铸所致,臣已全力查处。然私铸工坊隐蔽,查缉需时,岂是旦夕可解?”
曹节缓缓出列,声音阴柔:“郭御史此言差矣。杨京兆执掌京畿,夙夜辛劳,有目共睹。劣币之祸,乃奸人作祟,与杨京兆何干?”
刘宏冷眼旁观,心中暗笑。果然,曹节立即站出来为杨彪说话,这不是因为他与杨氏交好,而是因为他要撇清自己与劣币的关系——若承认杨彪监管不力,就等于承认劣币泛滥是事实,而这会让人联想到谁是劣币的源头。
郭钧不卑不亢:“曹常侍此言差矣!京兆尹职在安民,市场混乱至此,岂能推诿责任?臣闻市井有云:‘官钱不官,私钱不私,京兆府前车马稀’,此非民怨为何?”
这话说得巧妙,既指责了杨彪,又暗示了劣币与“官”有关,却又不直接点破。
王甫忍不住出声:“郭御史这是道听途说!仅凭市井流言,就敢弹劾朝廷大员,未免太过轻率!”
刘宏适时开口:“众卿不必争执。郭御史所奏,虽为风闻,然民怨不可不察。杨卿,”他转向杨彪,“朕命你加强市场监管,限期一月,平抑物价,整顿钱法。若再无成效,朕必严究!”
杨彪躬身:“臣遵旨!”
曹节等人面面相觑,一时摸不透少年天子的真实意图。这看似是在训斥杨彪,实则给了他一月时间,而且没有深究责任。
退朝后,曹节、王甫、侯览三人聚在曹节府中密议。
“小皇帝这是什么意思?”王甫疑惑道,“轻轻放下,不像他近来的作风啊。”
曹节沉吟道:“或许是他意识到劣币之事牵扯太广,不敢深究。又或者...”他眼中闪过一丝警惕,“这是在试探我们的反应。”
侯览担心道:“若是试探,那我们今日为杨彪辩护,岂不是自露马脚?”
曹节冷笑:“不然如何?难道要承认劣币泛滥?那才是自寻死路。小皇帝毕竟年轻,或许真是顾忌杨氏势力,不敢深究。”
与此同时,温室殿内,刘宏正在听取卢植的汇报。
“陛下,曹节等人果然中计。”卢植笑道,“他们以为陛下是顾忌杨氏势力,不敢深究劣币之事。”
刘宏嘴角微扬:“让他们先放松警惕。我们要一步步来,先敲山震虎,再釜底抽薪。”
他顿了顿,问道:“杨彪那边有什么反应?”
卢植道:“杨京兆下朝后,立即召集京兆府属官,部署市场整顿事宜。看来是当真了。”
“很好。”刘宏点头,“让杨彪先去折腾,把水搅浑。我们暗中收集证据,时机成熟时,一击必中。”
“陛下圣明。”卢植由衷佩服少年天子的谋略。
接下来的几天,洛阳市场果然风声鹤唳。京兆府的差役四处巡查,收缴劣币,平抑物价。百姓初时拍手称快,但很快发现,收缴的多是些零散小贩的劣币,真正的大宗劣币流通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这日,郭钧秘密求见刘宏。
“陛下,京兆府雷声大,雨点小。”郭钧禀报道,“臣暗中查访,发现许多大户人家手中仍有大量劣币,却未见收缴。似乎...似乎有人暗中保护。”
刘宏并不意外:“可知是哪些人家?”
郭钧递上一份名单:“这是臣查到的几家,都是与曹、王、侯等常侍往来密切的富商巨贾。”
刘宏浏览名单,眼中寒光一闪:“果然如此。杨彪这是做给朕看的表面文章,不敢触动这些人的利益。”
“陛下明鉴。”郭钧道,“还有一事:臣发现近日有大量劣币从洛阳流出,运往各州郡。似乎有人想转移证据。”
刘宏一震:“可知流向何处?”
“主要是并州、凉州方向。”郭钧答道,“臣已派人跟踪,但对方十分警惕,难以接近。”
刘宏沉吟片刻:“并州、凉州...那是段颎的势力范围。看来,曹节与段颎果然勾结颇深。”
他立即唤来卢植,将情况告知。
卢植面色凝重:“若让劣币流散各州,危害更大,且更难追查。陛下,我们必须尽快行动。”
刘宏摇头:“时机未到。我们手中的证据还不够充分,贸然行动,打草惊蛇,反而坏事。”
他思索片刻,道:“这样,郭卿,你继续暗中监视,但不要打草惊蛇。特别是要查清这些劣币的运输路线和储存地点。”
“臣遵旨。”
“卢卿,你加快调查段颎在军中的不法行为。特别是与劣币流向相关的部分。”
“臣明白。”
二人退下后,刘宏独自站在殿中,目光深邃。这场较量远比他想象的复杂,曹节等人的势力盘根错节,从宫廷到地方,从朝堂到军队,无处不在。
“必须找到突破口...”他轻声自语。
机会很快来了。
三日后,杨彪上奏,称市场整顿已初见成效,物价有所回落,请求陛下视察东市,以安民心。
刘宏准奏,决定三日后亲临东市视察。
消息传出,曹节等人顿时紧张起来。
“小皇帝这是要亲自查看市场情况!”王甫焦急道,“若是让他发现劣币仍在流通,我们的麻烦就大了!”
曹节阴沉着脸:“立即通知各家,三日内,将所有劣币转移或隐藏,决不能让皇帝发现!”
侯览担心道:“时间太紧,大量劣币转移,难免会留下痕迹...”
“顾不了那么多了!”曹节断然道,“总不能等着皇帝来查吧?还有,让那些人暂时收敛些,别再惹事生非。”
“诺!”
然而,曹节不知道的是,他们的所有举动都在刘宏的监视之下。
郭钧很快将曹节等人的动向密报刘宏。
“陛下,如您所料,曹节果然下令转移劣币。我们的人已经跟踪了几支运输队伍,发现了三处储存劣币的秘密仓库。”
刘宏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好!继续监视,但不要惊动他们。朕要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人赃并获。”
卢植担忧道:“陛下,三日后您视察东市,若是一切太平,岂不是让曹节等人蒙混过关?”
刘宏微微一笑:“谁说朕要去东市了?”
卢植一愣:“陛下不是准了杨彪的奏请吗?”
刘宏淡淡道:“朕确实准了奏请,但没说是哪一天啊。”
卢植恍然大悟:“陛下的意思是...”
“传朕旨意:朕感风寒,视察东市之事延期。”刘宏嘴角微扬,“让曹节他们白忙活一场。”
卢植忍不住笑道:“陛下妙计!曹节等人必会措手不及,仓促之间,难免会露出破绽。”
果然,当皇帝延期视察的消息传出后,曹节等人又气又急。
“小皇帝这是耍我们玩呢!”王甫气得摔碎了手中的玉杯。
曹节面色阴沉:“他这是欲擒故纵!看来,我们低估这个小皇帝了。”
张让低声道:“那现在怎么办?那些劣币已经运出仓库,正在转移途中。若是长时间暴露在外,风险更大。”
曹节咬牙道:“只能冒险尽快转移了。通知各方,加快速度,务必在两日内完成所有转移。”
然而,就在曹节等人仓促行动时,刘宏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
郭钧率领的御史台暗探,卢植联络的清流官员,甚至还有皇甫嵩暗中调派的羽林卫便衣,都在密切关注着劣币的流向。
一条条情报如流水般汇入温室殿:
“发现一批劣币正运往城西永和里,疑似曹节别业。” “一批劣币伪装成粮车,准备运出洛阳,往凉州方向。” “王甫家人暗中与西域商人接触,疑似想将劣币销往城外...”
刘宏站在巨大的洛阳城地图前,用朱笔标记着劣币的流向和储存点。地图上的标记越来越多,逐渐勾勒出一个庞大的网络。
“陛下,时机已到。”卢植激动地说,“我们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可以收网了!”
刘宏却摇头:“再等等。朕要等一条大鱼上钩。”
“大鱼?”卢植不解。
刘宏指着地图上的一条线路:“你看,所有流向凉州的劣币,最终都汇向一个地方——段颎的驻地。朕怀疑,段颎不仅知情,很可能也参与了私铸。”
他目光锐利:“朕要等段颎的人也来取货,届时人赃并获,看他还如何狡辩!”
卢植恍然大悟:“陛下圣明!段颎若是卷入此事,曹节就再也无法脱身了!”
然而,等待的过程充满变数。
第二天深夜,郭钧匆匆入宫,神色紧张:“陛下,出事了!我们监视的一支运输队突然改变路线,似乎发现了我们的跟踪。”
刘宏一震:“现在何处?”
“正往北邙山方向去。”郭钧急道,“带队的是王甫的侄子王萌,此人极为警惕,我们的人不敢跟得太近。”
刘宏当机立断:“立即派人拦截!决不能让他们把劣币藏入北邙山,那里地形复杂,一旦藏匿,再难查找。”
“诺!”郭钧领命而去。
刘宏又唤来卢植:“立即通知皇甫嵩,派一队羽林卫便衣,协助郭钧拦截。记住,要活捉王萌,他是重要人证。”
“臣明白!”
夜色中,一场追逐在北邙山脚下展开。王萌带领的车队拼命往山里跑,郭钧带领的暗探和羽林卫紧追不舍。
最终,在一处山谷口,车队被截住。
“你们是什么人?敢拦官车!”王萌强作镇定,厉声喝道。
郭亮出御史令牌:“御史台办案!车上所载何物?打开查验!”
王萌脸色大变:“此乃宫中用物,岂是你能查的?”
双方对峙间,一辆马车突然试图强行冲关,车上的货物散落一地——赫然是一箱箱的劣币!
“拿下!”郭钧厉声下令。
羽林卫一拥而上,将王萌等人制服。
消息传回宫中,刘宏长舒一口气:“好!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然而,当他查看缴获的劣币时,却发现了新的问题——这些劣币与之前发现的有所不同,成色更差,工艺更粗糙,似乎是另一伙人所铸。
“看来,私铸钱币的不止曹节一伙。”刘宏面色凝重,“这洛阳城中,到底还隐藏着多少秘密?”
就在这时,一个小黄门匆匆来报:“陛下,段颎的部将董卓率一队人马抵达洛阳,说是奉旨入朝述职。”
刘宏眼中闪过一道精光:“董卓?来得正好!朕正要会会他。”
他预感到,这个西凉武将的到来,将让原本就复杂的局势,增添新的变数。
夜色更深,刘宏站在殿中,目光投向西方。那里,是段颎的势力范围,也是大量劣币的流向所在。
“段颎,董卓...”他轻声自语,“你们在这场货币战争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答案,或许就藏在那些源源不断流向西方的劣币之中。而揭开这个谜底的关键,可能就在刚刚抵达洛阳的那个西凉武将身上。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