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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宫的温室殿,仿佛与洛阳城夜的喧嚣隔绝开来。最后一缕夕阳的余晖被高大的宫墙吞噬,殿内早早点燃了儿臂粗的牛油巨烛,跳动的火焰将刘宏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投射在悬挂于整面墙壁上的《大汉坤舆图》上。

地图之上,北疆大片区域已被朱砂勾勒,鲜艳夺目,象征着帝国战车碾过草原的赫赫武功。然而,刘宏的目光,却并未在这片新得的“荣耀”上过多停留。他背对着殿门,负手而立,玄色的龙袍几乎与殿角的阴影融为一体,只有腰间那枚由陈墨精心雕琢的龙纹玉佩,在烛光下泛着温润而坚定的微光。

白日里朱雀门下的喧嚣、万民的欢呼、献俘的荣光,此刻都已沉淀为他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北疆的马蹄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变得遥远而不真切。一种大战之后特有的空虚与更深的警觉,如同殿外渗入的夜寒,浸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知道,一场战役结束了。但一场更为漫长、更为凶险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

轻微的脚步声在殿外停下,随即是近侍太监王甫那刻意压低、带着恭谨的声音:“陛下,卢尚书、荀令史、贾侍中已在殿外候旨。”

“宣。”刘宏的声音平静无波,甚至没有回头。

卢植、荀彧,以及一位面色略显苍白、眼神却幽深得如同古井的中年文官——正是因献离间计有功而被刘宏破格提拔为侍中的贾诩,三人鱼贯而入。他们感受到殿内不同寻常的沉寂气氛,俱是屏息凝神,躬身行礼。

“都平身吧。”刘宏终于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照着他的脸,看不出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疲惫与冷静,“朱雀门下的烟火气散了,朕这温室殿里,也该谈谈正事了。”

他的目光扫过三人,最后落在了卢植身上:“子干,新法草案,可曾完善?”

卢植上前一步,将一份誊写工整的绢帛双手呈上:“陛下,臣与廷尉府、尚书台诸位同僚,连日审议,已根据陛下旨意,将《度田令》与《户籍管理增补条例》草案修订完毕。其中明确,抗拒度田、恶意隐匿田产超过百顷、藏匿人口超过百户者,主犯以谋逆论处,立斩不赦,家产充公,亲族流放三千里。其余细则,亦比旧律严苛数倍。”

刘宏接过草案,却没有立即翻阅,只是随手放在了御案上,仿佛那并非即将掀起滔天巨浪的惊雷,而只是一份寻常文书。“很好。十日后德阳殿朝会,便是此令现世之时。”他顿了顿,语气森然,“届时,无论台下站着的是谁,是世受皇恩的勋贵,还是战功赫赫的将门,胆敢有半句非议,阻挠国策者,休怪朕……不讲情面。”

这话语中的决绝与杀意,让卢植这等刚直之臣,心头也不禁一凛。他知道,陛下这是要准备踏着尸骨前进了。

“北疆之事,暂告段落。”刘宏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并、幽之地,“皇甫嵩稳住了防线,段颎清扫了残余,屯田已始,互市已开。檀石槐败走,鲜卑十年内难成大气。此战,打出了我新军的威风,打出了朝廷的威望,也打出了……我们整顿内务的宝贵时机。”

他的手指缓缓向南移动,离开了那片被朱砂标记的区域,划过黄河,落在了司隶、豫州、兖州、冀州、青州等帝国的心腹地带。“可是,诸位爱卿,你们告诉朕,北伐之战,真正耗尽的,是朕的内帑,是国库的积储,还是……这天下百姓本就稀薄的血肉?是边军将士的性命,还是那些隐匿在豪门坞堡之中的钱粮丁口?”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朕在北方与胡虏浴血厮杀,那些蠹虫却在帝国的根基下疯狂啃噬!若不将他们连根拔起,朕今日能在北疆胜一场,他日就可能在腹心之地败十场!而且,是败亡在自己人手里!”

荀彧躬身道:“陛下圣明。北疆之胜,如扬汤止沸;度田清户,方是釜底抽薪。只是,这‘薪’堆积如山,遍布九州,抽动之时,恐烈焰焚天。”

“那就让它烧!”刘宏斩钉截铁,“烧掉那些朽木,烧掉那些毒瘤!朕宁愿要一个在烈火中重生的大汉,也不要一个在温水中慢慢腐烂直至崩塌的帝国!”

贾诩此时幽幽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殿内温度似乎都降了几分:“陛下决心已定,自是社稷之福。然,欲行此雷霆之事,需防四面起火。西羌北宫伯玉叛乱,虽已命皇甫车骑征讨,然凉州地处边陲,民风彪悍,羌汉杂处,恐非短期可平。此乃一患,牵制我军主力。”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其二,度田令下,天下豪强必然震动。其反抗之势,或明或暗。明者,或联名上书,或煽动舆论,指责陛下与民争利,苛待功臣;暗者,则如冀州之事,阴刺清吏,破坏度田,甚至……暗中串联,图谋不轨。陛下需有应对明枪暗箭之完全准备。”

刘宏目光微闪:“文和所言,正是朕之所忧。西羌之事,朕已决心投入重兵,力求速平。至于豪强反抗……文若之前‘敲山震虎’之策,朕觉得可行。名单可曾拟定?”

荀彧立刻从袖中取出一份小巧的竹简:“陛下,臣与卢公、贾侍中商议,初步选定三人。河内郡司马防之族弟司马量,在地方兼并土地,欺男霸女,民怨沸腾,且其家族与朝中部分官员关联不深,可作为第一目标。此外,颍川郭氏一支,豫州沛国曹氏旁支,皆有显着劣迹,可作为后续目标。”

刘宏接过竹简,扫了一眼,冷冷一笑:“好,就从这司马量开刀!命御史中丞选刚正敢言之士,三日后出发,持朕密旨,彻查河内!朕要让天下人看看,这度田之刀,利不利!”

“臣遵旨。”荀彧领命。

就在殿内气氛因这即将到来的“敲山震虎”而愈发肃杀之际,殿外再次传来脚步声,这一次,显得更加急促,甚至带着一丝慌乱。

王甫几乎是踉跄着进来,手中捧着的不是常见的绢帛或竹简,而是一个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肮脏的麻布小包裹,包裹上还带着些许尘土的气息。

“陛……陛下!”王甫的声音有些发颤,“宫……宫外有身份不明之人,将此物掷于北宫司马门守卫脚下,言……言称务必呈交陛下亲览!守卫追赶不及,来人已消失于市井之中!”

“何物?”刘宏眉头紧皱。匿名投书?在这种时候?

王甫颤抖着将麻布包裹放在御案上:“守卫不敢擅动,原样送来。其内……似是简牍。”

贾诩眼中精光一闪,上前一步:“陛下,小心有诈。”他示意王甫退开,自己仔细观察了一下包裹,又用一方丝帕垫着,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系着的麻绳。

包裹里没有机关,只有几片形状不规则的木牍,材质低劣,像是随手从什么地方拆下来的。木牍上的字迹歪歪扭扭,用的也是普通的墨,看起来与乡野村夫的涂鸦无异。

然而,当贾诩将木牍上的内容轻声念出时,整个温室殿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短短十六个字,如同十六把冰冷的匕首,骤然刺入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

卢植勃然变色,胡须微颤:“妖言!此乃大逆不道之妖言!”

荀彧的脸色也瞬间变得苍白,他猛地抬头看向刘宏:“陛下!此谶语……臣似乎在各地零星奏报中,见过类似流传,多与一个名为‘太平道’的民间符水教派有关!”

“太平道……”刘宏缓缓重复着这三个字,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起来,一股寒意从脊椎直冲头顶。来了!终于来了!历史的车轮,即便被他奋力推偏了少许方向,但那深植于社会矛盾中的巨大阴影,依旧如期而至!

他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声音保持着可怕的平静:“说下去。”

贾诩将那几片木牍仔细排列,指着其中一片上几个更小的字迹:“陛下请看,这里还有……‘甲子年,神上使,三十六方,一时俱起’……”

他抬起眼,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首次露出了极其凝重的神色:“陛下,此非寻常乡野谣言。其语意之狂悖,组织之严密,所图……绝非小可!‘三十六方’,似是指其组织架构;‘甲子年’,是起事之时;‘神上使’,或是其首领称谓。这……这是一份逆贼的檄文,更是一份……宣告!”

刘宏一步上前,抓起那几片木牍,目光死死盯在那刺眼的“甲子”二字上。甲子年!他飞速地计算着,按照这个时代的干支纪年,距离那个命运的甲子年,还有……不到八年!

八年!历史给了他八年的时间吗?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牛油巨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几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北疆胡尘刚刚落定,西羌烽火已然燃起,境内度田风暴即将降临,而现在,一个更加隐秘、更加庞大、旨在颠覆整个帝国的巨大阴谋,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一角!

刘宏缓缓放下木牍,他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丝毫的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极致冷静与疯狂决心的光芒。他走到地图前,手指不再局限于北疆,也不再局限于那些田亩纠纷的州郡,而是缓缓地、沉重地划过整个大汉的版图。

他的声音,如同从万载寒冰中透出,清晰地回荡在温室殿中:

“好啊……真是太好了……”

“北方的狼烟未散,西边的烽火又起,地上的蠹虫还未清除,这地下的毒蛇,也终于要冒出洞口了。”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雷霆般扫过三位重臣:“既然如此,那朕……便与他们,全面开战!”

“卢植!”

“老臣在!”

“度田新法,照常推行!十日后朝会,如期举行!不仅要行,还要大张旗鼓地行!朕要看看,在这‘苍天已死’的妖言惑众之下,还有多少人,心中装着这个帝国!”

“荀彧!”

“臣在!”

“‘敲山震虎’之策,立刻执行!同时,给朕动用一切能动用的力量,暗中查探这‘太平道’!朕要知道他们的教主是谁?‘三十六方’何在?核心骨干有哪些人?他们的钱粮从何而来?给朕挖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的根须给刨出来!”

“贾诩!”

“臣在。”贾诩躬身,眼神幽深。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朕渗入这个太平道!离间、收买、潜伏……朕要在他们所谓的‘神上使’身边,埋下朕的眼睛和耳朵!朕要让他们的一切谋划,在朕面前,无所遁形!”

一道道命令,如同战鼓擂响,定下了帝国未来数年的斗争基调。

刘宏最后看了一眼地图,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宫墙,看到了那在黑暗中悄然蔓延的黄色潮流。

“北疆的马蹄声碎了,但帝国的征途,远未结束。”

他低声自语,又像是在宣告。

“新的风暴,已经来了。那就让这场风暴,来得更猛烈些吧!看最终,是你们的‘黄天’当立,还是朕的……‘汉’旗永固!”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他的身影投在墙壁的地图上,那影子笼罩了整个中原,仿佛一尊准备迎接一切挑战的战神。

而殿外,夜正深,距离那个名为“甲子”的年份,还有八年。一场关乎国运的、在光明与黑暗两条战线上同时进行的战争,就此拉开了沉重的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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