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宫,宣室殿。
此殿虽不及德阳殿宏伟,却比处理机要的承禄殿多了几分庄重与正式,是皇帝与三公九卿及重要朝臣议政的常所。此刻,殿内气氛却如同殿外深秋的天空,看似明朗,实则暗流汹涌,寒意逼人。
御座之上,刘宏身着玄色常服,未戴冕旒,面色平静,目光却如同深潭,缓缓扫过殿内分列两侧的众臣。左侧以新任太傅(虚职)的何进为首,其后跟着大鸿胪、宗正等一批勋贵、外戚及较为保守的官员;右侧则以尚书令卢植、新任尚书仆射荀彧为首,其后是大司农曹嵩(态度复杂)、以及部分在平定黄巾和推行新政中展露头角的官员。
今日廷议的核心议题,便是由尚书台提交的《限田令推行方略(试行版)》。绢帛书就的方略就摆在每位重臣面前的案几上,上面清晰地写着根据爵位、官品严格限定私人占田上限,超出部分或由官府赎买,或课以重税,并详细规定了清查田亩、登记造册的具体流程。
“诸卿,”刘宏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听不出喜怒,“尚书台所拟《限田令》细则,尔等皆已阅看。黄巾之乱,根源在于土地兼并,流民失所。此令旨在抑制兼并,均平土地,使耕者有其田,此乃安邦定国、杜绝祸乱之根本。今日廷议,便议一议,此令当如何推行于司隶及豫、兖、冀等中原要地。”
他的话音刚落,太傅何进便率先出列。他如今虽被架空,但地位尊崇,仍是旧势力的一面旗帜。他胖硕的身体微微躬身,脸上堆着恭敬,语气却带着为难:
“陛下圣明,心系黎民,老臣感佩万分。这《限田令》之用意,自是极好的。只是……”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只是土地之事,牵连甚广,盘根错节,非一朝一夕之功啊。各地士绅、勋贵、乃至为国效力多年的官员,其田产多为祖辈积累,或陛下恩赏所得。若骤然以法令强限,恐……恐伤及忠臣之心,引致地方不安啊。”
他这话说得圆滑,看似为国担忧,实则点明了此令将触及一个极其庞大且根基深厚的利益集团——所有拥有大量土地的阶层。
何进话音刚落,一位头发花白、身着卿大夫服饰的老臣也颤巍巍地出列,乃是宗正刘焉(此为历史时间线微调,使其暂未出京)。他掌管宗室事务,声音带着老年人的迟缓,却更有分量:
“陛下,老臣附议太傅之言。我汉室宗亲、功勋之后,散居各地,田产乃其立身之本。若强行限田,恐寒了宗亲、勋贵之心,动摇国本。且各地情形不同,若一刀切之,执行起来必生诸多弊病,易为酷吏所乘,扰民更甚。还望陛下三思,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宗正大人所言极是!”又一名官员出列,乃是光禄勋杨彪(杨修之父),代表着部分清流士大夫的态度,他们自身往往也是大地主,“《礼记》有云:‘不易之地家百亩’。然数百年来,土地流转,自有其法度。强行限之,恐违天道人情。不若劝导乡绅,自行减租减息,善待佃户,以仁义化之,方合圣王之道。”
一时间,殿内附和之声四起。众多官员,无论派系,在此事上竟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他们或引经据典,或诉苦陈情,或危言耸听,核心只有一个:《限田令》过于激进,不宜推行,至少不能立刻大力推行。
刘宏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他注意到,即便是大司农曹嵩,此刻也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显然,抄家得来的巨额财富虽让他兴奋,但要动整个统治阶层的“命根子”,他也不敢轻易表态。
右侧,卢植面色铁青,胸膛起伏,显然强忍着怒气。荀彧则依旧沉稳,只是微微蹙眉,似在思索对策。
待众人声音稍歇,卢植猛地踏前一步,声如洪钟,带着一股凛然正气:“荒谬!尔等口口声声宗亲、勋贵、士绅,可知天下亿万黎民百姓乎?!黄巾之乱,百万之众,从何而来?岂不正是因无立锥之地,活不下去,才被妖道所惑!如今陛下欲行仁政,正本清源,尔等却以种种借口推诿阻挠,难道要坐视天下再次大乱吗?!”
他目光如电,扫过何进、刘焉等人:“寒了忠臣之心?若忠臣之心,系于区区田亩之上,而非社稷安危、君父之忧,此等‘忠臣’,不要也罢!动摇国本?让百姓有田可耕,安居乐业,方是真正的固本之策!尔等所言,才是动摇国本之言!”
卢植性格刚直,这番话如同匕首投枪,毫不留情,刺得何进等人面色难看至极。
杨彪立刻反驳:“卢尚书!此言差矣!治国岂能只凭一腔热血?需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若强行推行,引得天下士人、豪强离心离德,朝廷政令如何出得了洛阳城?!届时,才是真正的大乱!”
“杨光禄是认为,离了那些兼并土地的豪强士绅,我大汉朝廷就运转不下去了吗?”荀彧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冷静的力量,“陛下,诸公,《限田令》并非要夺人祖产,而是设定上限,抑制无度兼并。超出部分,朝廷亦会以市价赎买,或令其分家析产,并非强抢。此乃为天下计,为长远计。若因顾忌阻力便因噎废食,则土地兼并之患永无解决之日,黄巾之乱,必会重演!”
“荀仆射说得轻巧!”何进阴阳怪气地道,“市价赎买?国库虽因抄没暂丰,可能买尽天下多余之田否?分家析产?更是触动宗法伦理!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绝非尚书台几纸文书所能解决!”
双方争论愈发激烈,一方引据经典,强调稳定与传统;一方立足现实,强调危机与变革。整个宣室殿仿佛成了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言语交锋,刀光剑影。
刘宏始终沉默地听着,他看到了卢植的刚正与急切,看到了荀彧的理智与坚持,更看到了何进、刘焉、杨彪等人那看似冠冕堂皇之下,对自身以及所代表阶层利益的坚决维护。
他深知,荀彧和卢植是对的。土地问题是帝国的癌症,不切除,迟早要命。
但他更清楚,何进等人代表的阻力是何等巨大。这不仅仅是几个豪强,而是整个盘踞在帝国肌体上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掌控着地方行政、舆论导向、甚至部分武装(部曲、坞堡)。在刚刚平定黄巾,内部尚未完全理顺,军队需要休整,新政刚刚起步的当下,若强行全面推行《限田令》,确实可能引发不可控的后果。历史上王莽的覆辙,就是前车之鉴。
时机……还不到。
就在争论趋于白热化,卢植几乎要指着何进鼻子骂他误国,何进也面红耳赤之际,刘宏终于轻轻抬了抬手。
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喧闹的大殿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于御座之上。
“诸卿之意,朕已明了。”刘宏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土地之事,确为国本所系,不可不慎重。”
他目光转向荀彧:“荀卿。”
“臣在。”荀彧躬身。
“《限田令》细则,虽有框架,然诸公所虑,亦不无道理。各地情形复杂,需更详尽的考量。”刘宏缓缓道,“着你与尚书台,会同大司农、宗正等相关衙署,继续深入研究,将可能出现的弊端、应对之策、以及如何在各地差异化推行,细化成文,务求稳妥,暂不急于颁行天下。”
荀彧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立刻收敛,沉稳应道:“臣,遵旨。”他明白,这是陛下在巨大阻力面前的战略后退,并非放弃。
卢植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到刘宏那深邃而坚定的眼神,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何进、刘焉等人则是心中暗喜,脸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得色。看来,皇帝终究还是顾忌他们的力量,不敢轻易动手。
然而,刘宏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们的笑容微微一僵。
“然,”刘宏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抑制兼并,安置流民,此乃既定国策,绝无更改!《限田令》可暂缓,但‘假民公田’之策,需全力推进!凡抄没之逆产、无主之荒地、以及朝廷所能掌控之公田,必须尽快、尽多地分予无地少地之流民、贫农!大司农、各地郡守,需将此作为头等政绩考核!若有阳奉阴违,推行不力者——”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寒风刮过殿宇:“朕不管他是皇亲国戚,还是封疆大吏,一律严惩不贷!卢尚书,御史台及御史暗行,给朕盯紧了此事!”
“臣,领旨!”卢植精神一振,大声应命。曹嵩等人也连忙躬身。
“今日便议到此,退朝吧。”刘宏不再多言,起身,拂袖而去,留下神色各异的重臣们。
何进与刘焉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轻松,但更多的是一种隐忧。皇帝虽然暂时退了一步,但那句“绝无更改”和最后杀气凛然的警告,让他们明白,关于土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皇帝只是在等待一个更好的时机,比如……进一步巩固权力,或者,下一次的“抄家”机会?
荀彧和卢植走在最后,望着刘宏离去的背影。
“文若,陛下他……”卢植有些不解,更有些焦急。
荀彧轻轻摇头,低声道:“卢公,陛下方才,非是退缩,而是以退为进。撬动千年积弊,非凭一时血气之勇。陛下是在等,等我们的新政显出更大成效,等军队更加强大,等……那些阻碍的力量,自己露出破绽。”
他望向殿外广阔的天空,目光悠远:“土地之争,乃国运之争。这场仗,会比平定黄巾,更加漫长,也更加凶险。但陛下既然已下定决心,你我所要做的,便是将手中的‘武器’——新政与律法,磨得更加锋利。”
卢植闻言,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而在返回温室殿的御辇上,刘宏闭目养神,嘴角却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豪强……士族……你们的土地,朕,迟早要动。现在,先让你们再‘保管’一段时间。待朕扫清了最后的障碍,握紧了绝对的权柄……”
他的心中,一个清晰的路线图已然形成。清除宦官,彻底压制外戚,将朝堂完全掌控在手,然后,便是这把悬而未落的“限田”之剑,真正斩下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