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平原郡。时值深秋,本该是收获后稍作喘息的时节,一股不祥的阴云却笼罩了这片土地。起初,只是个别村落有人突发寒热,呕吐腹泻,皮肤出现骇人的紫斑,一两日间便迅速衰弱,乃至死亡。当地乡绅郎中只当是寻常时疫,并未太过在意。然而,这病魔如同野火,借着秋风,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不过旬月之间,便席卷了数个县城!
疫情最重的,是黄河沿岸、地势低洼的漯阴县。城内已是十室九空,街道上少有行人,即便有,也是用布帛掩住口鼻,行色匆匆,眼中充满了恐惧。不时有载着尸体的板车被蒙面人推往城外,车辙在黄土路上留下深深的痕迹,仿佛死神划下的印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草药、石灰和若有若无腐臭的绝望气息。家家闭户,哀鸣之声却仍透过门缝窗隙,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令人心悸。
“苍天已死!黄天不立,故天降灾殃,惩罚这无道之世!”一声嘶哑却极具煽动性的呼喊,在漯阴县破败的城隍庙前响起。一个头裹破旧黄巾,身形干瘦,眼神却异常狂热的道士,正站在石阶上,对着下方几十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百姓声嘶力竭地布道。他身边还跟着几个同样头裹黄巾的壮汉,维护着秩序。
“看看!都看看!”那道士挥舞着手臂,指向那些运尸的板车,指向死寂的街道,“这就是信奉伪朝的下场!汉室失德,触怒上天,才降下这泼天大疫!只有信奉大贤良师,皈依黄天太平之道,才能得到庇佑,免除灾祸!我教有符水灵方,可治百病,消灾解难!”
他的话,如同毒液,滴入那些被恐惧和绝望折磨已久的心灵。一些百姓的眼神开始动摇,低声议论起来。
“好像…好像是啊,以前从没闹过这么凶的瘟疫…”
“听说钜鹿那边,信了大贤良师,就没事…”
“要不…去求点符水试试?”
就在人心浮动之际,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如同密集的鼓点,由远及近,打破了城隍庙前的沉闷!烟尘起处,一队玄甲骑兵如同一道钢铁洪流,疾驰入城,当先一面“曹”字将旗迎风猎猎作响!
骑兵队伍在城隍庙前戛然而止,动作整齐划一,显示出极高的训练水准。为首将领勒住战马,正是奉旨前来处置疫情的骑都尉曹操!他依旧是那身利落的打扮,微黑的面庞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土,但那双细长的眼睛,却比以往更加锐利,如同鹰隼,瞬间就锁定了那个还在蛊惑人心的黄巾道士。
那道士被这突如其来的军势和曹操冰冷的目光吓得一滞,喊叫声戛然而止。
曹操甚至没有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声音冷峻,清晰地传遍全场:“妖言惑众,乱民之心,按律当斩!拿下!”
“遵命!”两名骑兵如猛虎出闸,直接冲上前去。那道士身边的壮汉还想反抗,被骑兵用刀鞘狠狠击倒。那道士本人更是被像拎小鸡一样从石阶上拖了下来,捆得结结实实,嘴里被塞上了破布,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刚才还在被蛊惑的百姓都惊呆了,畏惧地看着这支杀气腾腾的官军。
曹操这才翻身下马,目光扫过惊恐的民众,运足中气,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乡亲们!休要听信妖道胡言!陛下已悉知青州疫情,心系万民,特遣本官,携太医署良医、大量药材前来救治!瘟疫乃天行时气,与天命何干?陛下自登基以来,外御胡虏,内平妖氛,推行新政,皆是为民!岂会因无道而致天灾?此等谣言,实乃太平道余孽恐天下不乱之诡计!”
他话音未落,队伍后方,几十辆满载着麻袋、木箱的大车在辅兵驱赶下,缓缓驶入城中,上面隐约可见“太医署”、“官药”等字样。同时,还有数百名身着号衣、以布巾蒙住口鼻的民夫,扛着铁锹、石灰等物紧随其后。
“即日起!”曹操剑指城外方向,“于城北高地,设立防疫营!所有染疫者,皆需移入营中,由太医署良医统一诊治!其家眷及接触者,需于指定区域隔离观察!未染疫者,亦需注意防护,饮用沸水,保持洁净!官府会每日施粥发药!”
这套流程,几乎是完全复制了北疆大战时应对军中疫病的成功经验,此刻被曹操果断地运用于此。
“什么?要把病人都弄走?”
“隔离?那不是等死吗?”
“谁知道官老爷安的什么心…”
百姓中立刻响起疑虑和恐惧的私语。自古以来,对待瘟疫大多是任其自生自灭,或将病人驱赶出村,如此大规模官方组织隔离救治,实属罕见。
曹操心知必须破除这种疑虑。他目光一闪,看到了人群中一个抱着不断咳嗽、已然昏厥孩童的妇人,那孩子脸上已现出不祥的紫斑。他毫不犹豫,大步走了过去。
“都尉!”身旁副将下意识地想阻拦。
曹操一摆手,示意无妨。他走到那惊恐的妇人面前,沉声道:“将此子,送入防疫营,即刻救治!”
妇人吓得瑟瑟发抖,不敢答应。
就在这时,队伍中一名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者快步上前,他未着官服,但气质儒雅沉稳,正是奉旨前来主持医疗的太医令首席医官。他身后跟着数名背着药箱的年轻医者。
“这位夫人莫怕,”老医官声音温和,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老夫乃太医署医官。此症凶险,但非无药可医。需立即隔离,对症下药,或有一线生机。若留在此处,恐…恐延误时机,亦会传染他人啊。”他边说,边示意身后医者上前,准备接过孩子。
曹操适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此老乃陛下亲派之太医国手!本官以这项上人头担保,入防疫营者,必得全力救治!若有官军、医者怠慢疏忽,欺压百姓,尔等可直禀于我,本官定斩不饶!”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全场,带着军人的煞气:“然,若有敢违抗防疫法令,私自藏匿病患,或散布谣言,煽动闹事者——”他猛地抽出佩剑,寒光一闪,“与此妖道同罪,立斩当场!”
恩威并施!既有太医署的权威和承诺,又有曹操毫不留情的铁腕!那妇人看着怀中气息奄奄的孩子,又看了看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道士,最终一咬牙,哭着将孩子递给了医者。
有了这个开端,再加上官兵和医者的引导,越来越多的病患家属开始犹豫着,配合地将亲人送往城北的防疫营。
曹操立刻雷厉风行地指挥起来:“夏侯渊!带你的人,协助医官,维持防疫营秩序,搭建营帐,划分区域,严格按照北疆条例执行!曹洪!带你的人,全城巡查,发现病患,立即劝导转移,严查囤积居奇、哄抬药价之奸商!李典!带人组织民夫,全城洒扫,遍撒石灰,处理秽物,所有饮用水源必须派兵看守,确保洁净!”
一道道命令下达,整个漯阴县如同一个精密的机器,开始围绕着“防疫”这个核心运转起来。虽然依旧充斥着痛苦和恐惧,但那种无序的、等待死亡的绝望氛围,开始被一种带着强制性的、寻求生路的秩序所取代。
夜幕降临,城北高地上的防疫营已是灯火通明(使用油脂火把,注意防火),帐篷连绵。营内不时传来病人的呻吟和医者、护工的忙碌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石灰味。
曹操没有休息,亲自在营中巡视。他看着那些在太医署医官指导下,忍着不适,给病人喂药、擦洗的兵士和招募来的胆大民夫,看着老医官张伯祖不顾年迈,亲自为重症者诊脉施针,眉头紧锁。
“都尉,”张伯祖忙完一阵,走到曹操身边,擦了擦额头的汗,低声道,“此疫来势凶猛,似是‘伤寒’之一种,却又有些不同,老朽需仔细研判方剂。药材…消耗极大,需尽快从周边郡县调拨。”
“医官放心,药材之事,本官已八百里加急奏报朝廷,陛下必会全力调运。”曹操点头,随即压低了声音,“只是…医官,依你之见,此疫…果真只是天灾吗?”
张伯祖花白的眉毛一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都尉何意?莫非…”
曹操目光幽深地看着远处黑暗中沉寂的漯阴县城,缓缓道:“我只是觉得,这瘟疫起得太过‘凑巧’。太平道刚受重创,急需挽回民心,便有‘天灾’降临,恰好印证其‘汉室失德’之言…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吗?”
张伯祖闻言,面色顿时凝重起来,沉吟不语。
曹操也没有再说什么,但他的心中,已然埋下了一根刺。他隐隐感觉到,这场瘟疫,或许不仅仅是一场天灾,更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或者至少是被巧妙利用的“人祸”。如果真是如此,那躲在暗处的对手,其狠毒与狡诈,远超想象。
他抬头望向东南方向,那是洛阳所在。自己的奏报和疑虑,应该已经送达陛下的案头了吧?陛下会如何决断?而自己,又能否在这天灾与人祸交织的泥潭中,守住这道防线,挽狂澜于既倒?
夜风更冷,带着黄河水汽和防疫营的药味,吹得曹操的战袍猎猎作响。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