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孤岛喧嚣的声浪之下,存在着一条看不见的、由电磁波编织而成的暗河。它穿过租界上空密布的无线电波,掠过日军监听站高耸的天线,流淌进千家万户那些样式各异的收音机里。对于大多数市民而言,收音机是戏曲名伶婉转的唱腔、是软糯的沪语新闻、是光怪陆离的广告;但对于极少数人,它是生命线,是武器,是深夜里唯一能刺破铁幕、带来远方真相的星光。信息的传递,在此刻的上海,是一场无声的战争,而收音机,则是前沿阵地最普遍的装备。
在寻常人家的亭子间里,守着“亚美”或“百乐”牌收音机的主妇,只关心粮价涨跌的广播和今日的评弹节目单。而对那些躲在阁楼里,小心翼翼旋转调频旋钮,在刺耳杂音中竭力捕捉微弱信号的地下工作者而言,每一个特定频率、特定时间出现的、看似无序的数字或代码,都可能是同志用生命送出的宝贵情报,关乎着一次行动的成败或一批人员的生死。在日本特高课的电讯监测车里,技术人员戴着耳机,枯燥地扫描着空中频谱,试图从浩瀚的电磁海洋中捕捞到那些“异常”的、未经登记的“海盗电台”信号,他们的工作是阻断、是追踪、是毁灭。而在梅机关,苏黛更关心的是这些信号的内容能否被破译,以及接收这些信号的人是谁。
肖衍拥有一台美国产的“飞歌”牌落地式收音机,造型华丽,音质洪亮,摆放在华懋饭店套房的客厅里,是他“奢华”生活的点缀之一。很少有人知道,在这台收音机硕大的木质机箱深处,经过“老掌柜”金宝荣一双妙手的改造,隐藏着一个极其灵敏的短波接收模块,和一个只有在特定时间、用特殊钥匙插入侧面隐蔽锁孔才能启动的、过滤杂音的精密电路。
夜深入静,子时刚过。肖衍反锁房门,拉严窗帘。他并没有立刻走向收音机,而是先打开客厅的留声机,播放了一张斯特劳斯的华尔兹唱片,音乐声舒缓地流淌出来,足以掩盖可能出现的微弱异响。然后,他才取出那把形似钢笔帽的黄铜钥匙,插入收音机侧面的雕花饰板缝隙,轻轻转动。
一阵几乎低不可闻的机簧轻响后,收音机内部传来电子管预热时特有的、细微的嗡鸣。他戴上连接在改造接口上的耳机,手指精确地调到一个指定的短波频率。耳机里先是传来一片宇宙背景噪音般的嘶嘶啦啦声,间或夹杂着一些模糊的外语广播和 morse电码的滴答声。他屏息凝神,如同一个耐心的垂钓者,在嘈杂的电磁海洋中等待着他的鱼饵。
准时,零点十五分。一阵强烈的干扰噪音后,耳机里响起一个冷静、平稳、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男声,开始用字正腔圆的国语朗读一长串数字:“07, 19, 42, 11, 33, 58……”声音持续了约一分钟,然后戛然而止,仿佛从未出现过,只剩下无尽的噪音。
肖衍迅速拿起早已备好的铅笔和便签纸,飞快地记录下这串看似毫无规律的数字。他的心跳略微加速,但握笔的手稳如磐石。这让他想起《孙子兵法》中的“形人而我无形”(使敌军暴露形迹而我军隐蔽无形),信息的发送者深藏于无尽的电波之后,完美地隐藏了自身。
记录完毕,他立即关闭短波接收,拔出钥匙,让收音机恢复原状。留声机的音乐仍在继续。他坐到书桌前,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本常见的、193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王云五小词典》。这本工具书,就是他破译这串数字密码的“钥匙”。
“07…页数…19…行数…42…第几个字…”他心中默念着密码规则,手指在词典页面间快速而无声地翻动。每一个数字都对应着词典中的一个特定汉字。这个过程枯燥、缓慢,却要求极高的精确度,任何一个错误都可能导致信息完全扭曲。他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这场与数字的对话中。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上海渐渐彻底沉寂。终于,最后一个数字对应的字被找出。他看着便签纸上那些被圈出的、看似互不关联的汉字,运用语法和逻辑将它们重新组合、排序、理解。
破译出的明文,简短却沉重:“‘日晖’确与战略物资统制相关。疑有秘密条款涉矿产及交通权。来源可靠度七成。近期沪上或有相关风声,慎辨真伪,伺机查证。‘夜莺’。”
信息虽短,却包含了极重要的内容:确认了“日晖计划”的存在及其核心方向(战略物资),指出了可能涉及的惊人内容(矿产与交通权这类主权条款),评估了情报可靠性,给出了行动指示(利用流言,查证真伪),并透露了情报来源的代号(夜莺)。这无疑是一条极为珍贵的高层级情报。
肖衍靠在椅背上,深吸了一口气。兴奋与压力同时袭来。“夜莺”?这个代号他未曾听过,想必是潜伏在日伪内部极深处的同志。这条情报的价值无法估量。但同时,“矿产与交通权”这几个字眼,让他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寒意。如果属实,这卖国条款的严重性将超乎想象。
他必须将这份情报尽快送出去。但如何送?近期76号的活跃和苏黛的紧盯,让每一次联络都风险倍增。他凝视着那台刚刚完成使命的收音机,它此刻安静地立在角落,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具。这条电磁波的暗河,能带来信息,却无法送出信息。传递,必须依靠人力,依靠那条由无数个“老掌柜”和“小山东”用生命维系的地下线缆。
几乎在同一时间,虹口日本特高课的电讯监测室内,一个技术人员摘下耳机,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对旁边的军官报告:“报告中尉,刚才在预定频段捕捉到一次短暂的高强度信号发射,持续时间约一分钟,使用了未知加密方式,内容为数字朗读。信号源大致定位在公共租界中区,无法进一步精确。追踪中断。”这份报告很快被送到苏黛的案头。她看着报告,脸色阴沉。她又晚了一步。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幽灵广播”,是她们最头疼的问题之一。每一次出现,都意味着一条重要信息已成功传递,而她们却连接收者的大致范围都难以确定。这种失控感,让她对空中那无形的电波战场,产生了极大的厌恶与无力感。她只能再次下令,加强对方便携带短波收音机人员的排查,尽管这无疑是大海捞针。
肖衍内心涌动着获得关键情报的振奋,这证明了他的工作价值,也让他感觉自己与这场伟大的斗争紧密相连。但紧随其后的,是巨大的压力和责任。情报在他手上多停留一分钟,就多一分危险,也意味着远方等待这份情报的同志可能错失良机。他必须设计一个绝对安全的传递方案。
无线电波,成为了这场秘密战争中最为神奇的象征。它无形无质,却能穿越重重封锁,传递希望与指令。它是自由的翅膀,也是悬在敌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对于监听者而言,它则是 elusive(难以捉摸)的幽灵,是技术较量中最令人挫败的领域。
肖衍将译好的电文默默记在心中,然后拿起火柴,将记录着数字和汉字的便签纸点燃,看着它在一簇橘黄色的火焰中蜷缩、变黑、最终化为一小撮灰烬,落入烟灰缸中。窗外,天色依旧漆黑。但他手中的无形火把已被点燃,他必须将这微光,穿越更深的黑暗,传递出去。收音机里的密电带来了真相的碎片,也带来了更加急迫的危险和更加沉重的责任。孤岛的夜,因这无形的电波交锋,而显得更加深邃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