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上一栋法式新艺术风格公寓的顶层,每周五夜晚总是流光溢彩。巨大的落地窗将城市的迷离灯火裁剪成璀璨的镶嵌画,室内留声机流淌着德彪西的《月光》,旋律慵懒地缠绕着雪茄的淡蓝烟雾与香槟气泡的细微爆裂声。这里是上海滩闻名遐迩的“白鸽”夫人沙龙,一个看似风雅的艺术文化沙龙,实则是沦陷孤岛上最微妙的信息集散地与权力暗流交汇之所。
对于渴望融入上流社会的艺术家和专栏作家而言,这里是获取名流轶事、换取润笔资材的绝佳场所。对各国领事馆的低阶外交官和新闻记者来说,这里是捕捉传闻、验证情报的非正式信道。对76号与“梅”机关的暗探而言,这里是监听各方动向、物色潜在合作者或目标的狩猎场。而对肖衍,根据“账房”的最新指令,这里是他必须涉足的新战场——一位名叫谢尔盖·伊万诺夫的白俄流亡银行家,手中可能握有关键信息,而“白鸽”夫人的沙龙,是他唯一公开露面的社交场合。
“白鸽”夫人,原名陆佩宁,早年沪上名媛,夫家为前清显宦后裔,留法学画归来后成为知名沙龙女主人。她以其八面玲珑的交际手腕、对艺术看似纯粹的热爱以及对时局恰到好处的“漠不关心”,维系着这个复杂生态的微妙平衡。获得她的邀请函并非易事,肖衍借助汇丰银行与一位常客法国商人的引荐,才以“对印象派绘画有浓厚兴趣的金融人士”身份,拿到了这张无形的入场券。
肖衍步入沙龙时,“白鸽”夫人正站在一幅莫奈《睡莲》复制品前与人交谈。她身着剪裁极佳的墨绿色丝绒长裙,颈间一串光泽温润的南洋珠,笑容亲切却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距离感,眼神锐利能瞬间评估出来客的利用价值与潜在风险,宛若一位优雅的拍卖行估价师。
他的目标,谢尔盖·伊万诺夫,独自坐在角落的丝绒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未动的伏特加。他年约五十,灰蓝色眼眸深陷,曾经魁梧的身材已被流亡生活的焦虑和酒精侵蚀得有些垮塌,修剪不齐的胡茬和略显磨损的西装袖口透露着落魄。他原是沙俄贵族,十月革命后流亡上海,凭借金融头脑一度混迹洋行,但战争碾碎了他的事业,如今据说靠着倒卖一些模糊地带的消息和替人洗钱勉强维持体面。
肖衍端着一杯香槟,自然地踱到那幅《睡莲》前,与“白鸽”夫人寒暄了几句对光影处理的见解,目光随后“无意地”落在伊万诺夫身上。
“伊万诺夫先生?汇丰银行的肖衍。听说您对欧洲古典音乐造诣很深。”肖衍用英语开口,选择了安全且可能投其所好的话题。
伊万诺夫抬起眼,警惕地打量了他一下,略微点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的上海,只听得见炮火的交响乐。”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俄语口音。
“即使在战争年代,艺术也是我们少数能坚守的堡垒之一。”肖衍顺势在他身旁坐下,“尤其是音乐,它能穿越任何边界。就像金融,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世界性语言。”他巧妙地将话题引向方向。
伊万诺夫嗤笑一声,带着几分苦涩:“金融?现在只讲一种语言——权力的语言。黄金、枪支、情报,这才是硬通货。”他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肖先生找我不是为了讨论德彪西吧?你们银行界的人,最近对西伯利亚的矿产运输路线,还是对满洲里的外汇黑市更感兴趣?”他的直接令人吃惊,显露出一种走投无路下的急切与冒险。
此时,留声机换上了一张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唱片,低沉哀婉的旋律在空气中震动。肖衍凝视着杯中摇曳的金色酒液,仿佛在聆听音乐,实则快速权衡。他不能直接询问真正目标——关于日本正金银行通过白俄渠道洗钱以资助华北特工站的传闻。他微微一笑,借用音乐隐喻:“巴赫的赋格,精妙在于声部间的追逐与应答。就像市场,信息流的节奏决定了交易的成败。有时,一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变奏音符,”他轻轻敲击酒杯边缘,发出清脆一响,“却能影响整首曲子的走向和价值。”
伊万诺夫灰蓝色的眼睛闪过一丝光亮,他听懂了暗示。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变奏音符……需要知音才能听出其价值。尤其是当某些乐谱,涉及到……不太方便的演奏者时。”他拇指和食指下意识地搓了搓,做出了一个全球通用的表示金钱的手势。
这是一场高风险的信息交易。伊万诺夫的逻辑:他手握某些敏感金融信息(可能是洗钱路径、特定账户流动),急需变现,判断萧琰这类银行家可能有购买需求或代表某些利益集团。他选择在沙龙公开场合进行初步接触,既是利用此地的混乱信息流作掩护,也是一种自我保护——没人敢在“白鸽”夫人的地盘公然乱来。肖衍的逻辑:必须验证信息真伪和价值,不能立刻答应,需通过后续安排的安全方式进一步接触。他表现出适度的兴趣与商业性的谨慎:“知音难觅,但也需辨明曲谱真伪,以免误入歧途。或许,我们可以另寻一个更安静的地方,仔细研读一二小节?”
沙龙另一端,“白鸽”夫人陆佩宁正与一位日本领事馆文化参赞谈笑风生,眼角的余光却从未真正离开过角落里的肖衍和伊万诺夫。她对每一位宾客的互动都保持着敏锐的洞察。肖衍的突然出现,与那个日渐潦倒的白俄银行家的窃窃私语,都落在了她的眼里。她嘴角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心中却已升起疑云。肖衍的金融背景与伊万诺夫掌握的那类信息,结合最近听到的一些风声,让她直觉到这绝非简单的艺术交流或普通银行业务。她暗自记下,或许该向某位常来沙龙、对金融界格外关心的76号朋友“随口”提及这一有趣的组合。
沙龙就像一个巨大的玻璃鱼缸,所有参与者都是游弋的鱼,看似自由,实则彼此窥视,一举一动都可能被缸外的人看清。伊万诺夫是只趋光的飞蛾,扑向能给他温暖(金钱)的灯火,哪怕那火焰可能将他焚毁。萧琰则如同试图从飞蛾那里获取信息的捕蛾人,必须小心不被那灯火的光芒暴露自身。
与伊万诺夫的对话让肖衍手心微微出汗。这种近乎公开的试探如同走钢丝,每一句暗语都可能被截获解读。他必须维持着银行家从容不迫的风度,仿佛只是在谈论一笔普通的商业情报交易,然而心脏却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沙龙温馨雅致的氛围与交易内容的肮脏危险形成尖锐对比,产生一种令人眩晕的撕裂感。
《诗经》有云:“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肖衍此刻深刻体味着这十二个字的千钧重量。他在这觥筹交错的“深渊”之畔行走,脚下是薄冰般脆弱的伪装。
短暂的交流达成初步意向,约定通过第三方再联系。肖衍起身告辞,融入其他交谈群体,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普通的社交应酬。
他离开沙龙时,夜风微凉。坐进汽车,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的顶层公寓,窗户像一块巨大的、诱人深入的琥珀,将无数秘密包裹其中。一次接触完成了,但伊万诺夫这条线能否引出有价值的情报,还是反而是一个诱他深入的陷阱?更重要的是,“白鸽”夫人那看似不经意扫过的目光,是否已将他与伊万诺夫的秘密交谈记录在案?新的信息源刚刚打开,但其带来的漫长阴影,已然悄无声息地笼罩下来。孤岛之夜,每一盏温暖的灯火背后,都可能隐藏着足以焚身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