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的话音很轻,像一片雪花落在滚烫的油锅里,瞬间炸开了一片死寂的惊愕。
聚义厅内,所有的嘈杂、所有的笑骂、所有的丝竹之声,都在这一刻被掐断了脖子。几十双通红的、浸透了酒精与兽性的眼睛,齐刷刷地聚焦在门口那个逆光而立的身影上。
那身影不魁梧,甚至有些单薄,手中的绣春刀在火光下泛着一层温润的光,看上去不像杀人的利器,倒像一件文人雅士的佩饰。
“过山风”脸上的醉意,像退潮般迅速褪去,只剩下被羞辱和被打断兴致的暴怒。他那只独眼死死地盯着林渊,眼中的肌肉抽搐着。
“锦衣卫?林渊?”他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在品尝一道什么菜,随即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好!好一个林渊!好一份贺礼!老子正愁今晚的喜酒不够尽兴,你就把人头送上门来了!”
他猛地一脚踹翻面前的酒桌,桌上的杯盘碗盏哗啦啦碎了一地。
“弟兄们!”他抽出挂在椅背上的一把鬼头大刀,刀锋直指林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给老子剁了他!用他的血,给老子当贺礼!”
“杀!”
厅内的十几个匪徒头目和几十个亲信,在短暂的震惊后,被匪首的咆哮点燃了凶性。他们嘶吼着,挥舞着五花八门的兵器,如同一股浑浊的浪潮,向着门口的林渊和他身后的新兵们扑了过去。
站在林渊身后的王二,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他只有十七岁,三个月前,他还是个蜷缩在京城墙角,和野狗抢食的流民。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妹妹饿死在怀里,那种冰冷的僵硬,至今还在他的噩梦里。是林将军,给了他一碗能吃饱的饭,一件能蔽体的衣,和一把能保护自己的刀。
可此刻,当那一张张狰狞扭曲、如同恶鬼般的脸孔向他冲来时,当那刺鼻的酒气和血腥味扑面而来时,他握着刀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将晚饭吃下的干粮全都吐出来。
他怕得要死。
然而,他身前那个笔直的背影,动了。
林渊没有后退,甚至没有格挡。他的身影在原地留下一个模糊的残影,人已经如同一缕青烟,飘进了迎面而来的浪潮之中。
最先冲上来的,是一个使着双斧的壮汉,他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到下巴的刀疤,看上去格外骇人。他狞笑着,双斧交叉,当头向林渊劈下,带起的风声都有些瘆人。
王二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可预想中的金铁交鸣和惨叫都没有传来。
他悄悄睁开一条缝,只看到林渊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从双斧的缝隙间一穿而过。两人交错的瞬间,林渊手中的绣春刀仿佛活了过来,像一条灵巧的毒蛇,在他的脖颈处轻轻一吻。
没有声音,甚至没有多少血。
那壮汉脸上的狞笑还凝固着,奔跑的动作也还在继续,可他的头颅,却像是被风吹落的果子,骨碌碌地滚落在地,腔子里的血这才如喷泉般冲天而起。
林渊的身影没有丝毫停顿,他像一个在自家后院散步的贵公子,闲庭信步地走在刀光剑影之中。他的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了致命的攻击,而他手中的刀,每一次出鞘,都精准地划过一个匪徒的咽喉、心口,或是手腕。
他的动作优雅得不像在杀人,更像是在跳一支死亡的舞蹈。
鲜血和残肢,成了他最华丽的伴舞。
“愣着干什么!”周通的声音如同炸雷,在王二耳边响起,“跟着将军!杀!”
这位锦衣卫百户的脸色涨红,一半是羞愧,一半是激昂。他看到林渊如入无人之境,自己若还畏缩在后,还有何面目自称锦衣卫?他怒吼一声,挥刀迎上一个匪徒。
王二被这一声吼惊醒了。
他看到,自己身边的弟兄们,那些和他一样曾经是流民,曾经食不果腹的弟兄们,一个个也都红了眼。他们或许还在发抖,或许脸色依旧惨白,但他们没有一个人后退。
他们学着林渊的样子,学着教官教过无数次的动作,三人一组,五人一队,结成最简单的阵型,迎向了数倍于己的敌人。
一个匪徒挥刀砍向王二,王二吓得魂飞魄散,只记得教官吼过的话,闭着眼,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朴刀向前猛地一捅!
“噗嗤!”
一声闷响。
王二感觉自己的刀像是捅进了一块温热的猪肉里。他睁开眼,看到那匪徒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胸口透出的刀尖,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
而砍向王二的那一刀,被他身旁的一个兄弟用刀背死死架住。
“王二!发什么呆!抽刀!”那兄弟的脸被对方的刀锋划出了一道血口,却咧着嘴,对他吼道。
王-二这才如梦初醒,他使劲将刀抽了出来,温热的血溅了他一脸。他没有去擦,只是呆呆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刀,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尸体。
我……杀人了?
原来,杀人是这样的感觉。
原来,那些看上去凶神恶煞的匪徒,也会死。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想起了饿死的妹妹,想起了林将军的承诺。
“啊——!”
王二发出了一声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嘶吼,他不再害怕,不再犹豫,挥舞着手中的朴刀,和身边的兄弟们一起,冲向了下一个敌人。
他们不懂什么精妙的刀法,他们只会最简单的劈、砍、刺。他们的动作笨拙而僵硬。但是,他们懂得如何将后背交给自己的兄弟,他们懂得如何用三把刀去换敌人一条命。
他们的每一次挥刀,都带着对活下去的渴望,和对过去的憎恨。
这些刚刚放下锄头和讨饭碗的流民,在踏入这片罪恶的殿堂后,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蜕变成一群真正的狼。
……
与此同时,山寨之外。
冲天的火光将寨门附近照得亮如白昼。
狗剩趴在一块岩石后面,死死地盯着前方。寨门被大火封锁,那些企图从正门逃窜的匪徒,要么被烧成焦炭,要么被他们射出的冷箭钉死在地上。
但山寨里并非所有匪徒都在聚义厅。外围负责巡逻和看守的,还有百十号人。他们从最初的混乱中反应过来后,发现是敌袭,立刻集结起来,嚎叫着向寨门方向发起了冲击。
他们想冲出去,或者说,他们想杀了这些放火的敌人。
“狗剩哥!他们人多!冲过来了!”一个年轻的士兵声音发颤。
狗剩看着那黑压压冲过来的人群,人数至少是他们的两倍。他的手心全是汗,心脏擂鼓般狂跳。他想起了林渊的军令:“截断退路,不要轻易冲击。”
冲上去,他们这点人,可能会被瞬间淹没。
可如果不冲,光靠射箭,怎么挡得住?
“弓箭手!三轮齐射!放!”狗剩扯着嗓子吼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数十支箭矢呼啸而出,冲在最前面的十几个匪徒应声倒地。但后面的人只是顿了一下,便踩着同伴的尸体,更加疯狂地冲了过来。
“狗剩哥!挡不住了!”
“别慌!”狗剩一把抢过旁边士兵的硬弓,自己站了起来,张弓搭箭,瞄准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小头目。
“稳住!都给老子稳住!”他大吼着,“将军就在里面!我们要是把口子放开了,就是死罪!都忘了将军怎么说的吗?想活命,想吃饱饭,想有自己的地,就给老子把这些杂种拦住!”
他的话,像一针扎进了士兵们的心里。
对!将军还在里面!将军看着呢!
他们不再后退,一个个咬着牙,将手中的弓拉到了满月。
狗剩松开手指,箭矢如流星般飞出,精准地射穿了那名小头目的咽喉。
匪徒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
“射!”狗剩再次吼道。
又一轮箭雨泼洒过去,匪徒们惨叫着倒下一片。
“再射!”
一时间,寨门前这片小小的区域,成了名副其实的死亡地带。匪徒们冲了几次,都在这片箭雨下被打了回去,留下一地的尸体。他们被这精准而冷酷的射杀打懵了,一时间竟不敢再上前。
狗剩拄着刀,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看着前方那些畏缩不前的匪徒,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了。
原来,打仗就是这么回事。
只要你不怕死,死的就是别人。
……
聚义厅内,战局已经呈现出一面倒的态势。
周通一刀劈翻一个匪徒,靠在柱子上喘息。他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只剩下翻江倒海般的震撼。
这些新兵,这些他曾经鄙夷过的“泥腿子”,此刻正用一种近乎野蛮的方式,收割着匪徒的生命。他们会受伤,会倒下,但只要还能站起来,就会毫不犹豫地扑向敌人。
他们之间的配合,已经不能用默契来形容,那是一种同生共死的本能。一个人倒下,旁边立刻有两个人补上他的位置。他们的阵型在混战中始终没有散乱。
反观那些匪徒,虽然个个悍不畏死,却各自为战,如同一盘散沙,在新兵们组成的这块坚硬的磨盘上,被一点点碾碎。
周通的目光,最终落在了战场的中心。
林渊。
他周围三尺之内,竟然形成了一片真空地带。没有一个匪徒敢轻易靠近他。他脚下已经躺了七八具尸体,都是匪徒中的头目。他没有去看那些尸体,只是提着还在滴血的刀,一步步地,走向大厅尽头那张虎皮大椅。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人。
“过山风”的独眼里,终于透出了恐惧。
他麾下最能打的几个头目,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就变成了尸体。他带来的这些所谓的精锐,正在被一群他眼中的“泥腿子”屠杀。
“废物!一群废物!”他疯狂地咆哮着,声音里却带着一丝颤抖。
他看着那个一步步逼近的年轻人,对方的脸上依旧挂着那副云淡风轻的表情,仿佛眼前这场血腥的屠杀,不过是一场无聊的闹剧。
这种极致的轻蔑,比任何刀锋都更让他感到恐惧。
“亲兵!亲兵何在!”“过山风”退到墙角,色厉内荏地吼道,“给老子拦住他!谁能杀了他,老子赏他黄金千两,把刚抢来的娘们分他一半!”
重赏之下,十几个一直护卫在他身边的贴身亲兵,终于鼓起了最后的勇气。这些人是“过山风”真正的家底,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比外面的匪徒要精悍得多。
他们发出一声呐喊,组成一个简陋的冲锋阵型,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猪,朝着林渊狠狠地撞了过去。
王二和几个新兵刚好挡在了他们冲锋的路径上。看到那十几个面目狰狞、浑身浴血的悍匪,他们刚刚建立起来的勇气,瞬间又有了崩溃的迹象。
这股气势,和刚才那些乌合之众,完全不同!
就在这时,林渊的声音,清晰地在他们耳边响起,不大,却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三才阵,守。”
简单的四个字,像一道烙印,瞬间刻进了王二和所有新兵的脑子里。他们几乎是出于本能,三人一组,迅速靠拢,前排的半蹲,后排的直立,将手中的朴刀斜斜地向上刺出,组成了一个个最简单、也最坚固的钢铁丛林。
悍匪们的冲锋,重重地撞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