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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京城已然沉睡。
白日里的喧嚣与惶恐,都被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所吞没。只有更夫的梆子声,偶尔在空旷的街巷里敲响,一下,又一下,像在为这座将倾的巨城数着所剩无几的时辰。
寻常百姓家的灯火早已熄灭,唯有城南通往郊外的一条偏僻土路上,有几辆不起眼的骡车,正借着月色,无声地碾过泥泞。
车辙很深,显然载着重物。赶车的汉子们个个头戴斗笠,压低了帽檐,一声不吭,只闷头挥着鞭子。骡子的蹄子上都裹了厚厚的棉布,行走间悄无声息,只有车轴偶尔会发出一声压抑的“咯吱”声,在寂静的夜里,听来格外惊心。
小六子就坐第一辆车的车辕上,身旁是钱彪的心腹,王彪。
王彪此刻的脸色比夜色还要凝重,他死死攥着腰间的刀柄,眼睛像鹰一样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的黑暗,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肌肉紧绷。他想不通,自家老爷疯魔般地要把金山银山往这种鸟不拉屎的破窑里送,更想不通,自己为何要听从眼前这个看起来貌似无害的年轻人的调遣。
可老爷的命令是死命令:“从现在起,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小六子则显得轻松许多。他甚至还有闲心从怀里摸出两个凉透了的肉包子,递了一个给王彪。
“王管事,垫垫肚子?”
王彪看了一眼那油腻腻的包子,摇了摇头,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没胃口。”
“得吃。”小六-子自顾自地咬了一大口,含混不清地说,“这是力气活,饿着肚子可不成。再说了,今晚过后,想吃口热乎的都难。你家老爷那些铺子里的厨子,怕是都要遣散了。”
王彪的身子一僵,看向小六子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惊惧。这人对自家府里的事情了如指掌,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注视之下。这种感觉,让他不寒而栗。
他终究还是接过了那个包子,机械地啃了起来。包子是冷的,馅料也有些发硬,可他此刻尝不出任何味道。
车队很快抵达了目的地,城南的一处废弃破窑。这里早就荒废了,窑洞塌了大半,周围杂草丛生,野狗见了都要绕道走。
然而,当车队靠近,黑暗中却无声无息地站起了十几道黑影。这些人都是林渊从锦衣卫中挑选出的心腹,个个身手矫健,沉默寡言。他们没有点火把,只在窑洞深处点了一盏极暗的油灯,光线微弱,仅够视物,却不会从外面被发现。
“到了。”小六子跳下车,拍了拍手上的包子渣。
王彪和他手下的几个护院,看着眼前这阴森的景象,和那些从黑暗中冒出来的、眼神像狼一样的汉子,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卸货吧。”小六子没多废话。
王彪咽了口唾沫,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几人合力,将车上第一个大箱子抬了下来。箱子极沉,压得两个壮汉的扁担都弯成了弓形。
“哐当”一声,箱子落地。小六子走上前,示意王彪打开。
王彪取出钥匙,打开了箱盖。
一瞬间,窑洞深处那点微弱的灯光,仿佛被投入了放大镜。满满一箱雪白的银锭,在昏暗中折射出炫目而又冰冷的光。那光芒照在周围每个人脸上,映出了贪婪、震惊,以及更深层次的恐惧。
王彪带来的护院们,呼吸都停滞了。他们运了一路,只知是重物,却没想到是如此海量的财富。这一箱,怕是就有两千两。今晚一共来了五辆车,每辆车上两个箱子……
小六子却像是看惯了似的,只随意地拿起一块银锭掂了掂,又扔了回去,淡淡地对那些锦衣卫心腹说:“验货,入库。清点好数目,记在账上。”
“是!”黑影们齐声应道,声音压抑而有力。
他们上前,两人一组,开始有条不紊地搬运。整个过程,除了箱子落地的闷响和沉重的喘息,再无半点多余的声音。纪律严明得像一支军队。
王彪看着这一幕,心头更是巨震。这些人,绝非寻常的江湖草莽。看他们的身手和纪律,分明是官府里出来的精锐。他忽然明白,自家老爷得罪的,恐怕不是什么江湖势力,而是一个藏在朝堂深处的庞然大物。
这个认知,让他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熄灭。他低下头,更加卖力地指挥手下卸货,不敢再有任何杂念。
这一夜,小六子往返了三次。
城南的破窑,五十箱金银珠宝被悉数吞入。
而城西那座废弃的粮仓,景象则更为壮观。
方德兴几乎搬空了他所有的铺子和私仓。一车又一车的粮食,在夜幕的掩护下,被源源不断地运抵此地。当林渊带着小六子,在第三天清晨,第一次踏入这座粮仓时,饶是他早有心理准备,也不由得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巨大的粮仓内,米、麦、豆,堆成了三座小山。空气中弥漫着粮食特有的、朴素而踏实的香气。阳光从高窗的缝隙中投下,形成一道道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飞舞。
这不仅仅是粮食。
这是乱世之中,最硬的通货。是能让一支军队开拔的底气,是能让万千流民跪下叫爷爷的命根子。
“大人……”小六子站在林渊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都……都在这了。方德兴那边,已经彻底搬空了。小的派人去看了,他府上的下人遣散了大半,几家核心的铺子也都挂上了转卖的牌子。京城的米价,今天早上,已经开始降了。”
林渊没有说话,他走到米山前,伸手插了进去。饱满而干燥的米粒从他指缝间滑落,带来一种冰凉而厚重的触感。
他抓起一把米,放在眼前。
这些米,原本会被方德兴囤积到更高的价钱,卖给那些能出得起钱的富户。而城外的流民,只会饿死得更多。现在,它们到了自己手里。
林渊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那不是残忍的笑,也不是得意的笑,而是一种掌控了棋局的、平静的笑。
“干得不错。”他转头看向小六子,“这几天,辛苦你了。”
得到林渊的夸奖,小六子激动得脸都红了,连忙摆手:“不辛苦,不辛苦!能为大人办事,是小的天大的福分!”
他顿了顿,又有些担忧地问:“大人,这么多粮食和金银,咱们……咱们怎么处理?这要是被朝廷知道了……”
“朝廷?”林渊轻笑一声,将手里的米撒回米山,“现在的朝廷,就像一个烂泥塘里的将死之人,自顾不暇。只要我们动静不大,没人会来管我们。就算有人想管,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脖子够不够硬。”
他拍了拍手上的米尘,眼中闪烁着一种名为“野心”的光芒。
“粮食,是我们的兵源。金银,是我们的兵甲。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只能躲在阴影里的小打小闹了。”
林渊转身向外走去:“传我的话,让兄弟们把破窑那边守好,任何人不得靠近。粮仓这边,也加派人手。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的根基。”
“是!”
……
秘密据点的小院里,陈圆圆正在抚琴。
琴声清越,带着几分山水的空灵,却又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虑。
林渊推门而入时,琴声戛然而止。
陈圆圆抬起头,看到林渊,清冷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波澜。她发现,今天的林渊,和前几天有些不一样。
之前的他,虽然沉稳,但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紧迫感,像一柄时刻紧绷着的弓。而此刻的他,那股紧迫感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山岳般厚重的自信和从容。仿佛有什么沉重的枷锁,从他身上被卸了下去。
“你回来了。”她轻声说,站起身,为他沏了一杯热茶。
“嗯。”林渊接过茶杯,茶水的温度顺着指尖传来,让他连日来的疲惫都消解了几分。
他没有说自己做了什么,只是静静地喝着茶。
陈圆圆也没有问。她只是看着他,忽然开口道:“今天的琴声,有些乱。”
林渊抬眼看她。
“我心不静。”陈圆圆垂下眼帘,看着自己的指尖,“这几日,总觉得京城的水面下,有暗流在涌动。让人不安。”
林渊放下茶杯,走到她身边,看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水不搅,是浑的。只有搅动起来,让泥沙沉淀,才能看到水底的东西。”他的声音很平静,“很快,水就会清了。”
陈圆圆默然。她听不懂那些关于粮食和金银的谋划,但她能感受到林渊话语里的力量。那是一种能让人莫名心安的力量。
她不再多言,重新坐回琴案前,素手轻扬,一串清澈的音符再次流淌而出。
这一次,琴声里没了忧虑,只剩下宁静与悠远。
林渊闭上眼,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方德兴的财富,只是一个开始。有了这第一桶金,他那张名为“救世”的大网,终于可以正式撒开了。
而这张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京城外那些被朝廷视为心腹大患,在他眼中,却是无尽宝藏的……
流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