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
林渊的宅邸不再是先前那个小小的、仅供落脚的院落。圣旨下来后,骆养性便十分“识趣”地为他安排了这处位于北城的新宅。三进的院子,亭台楼阁,抄手游廊,一应俱全,甚至比许多在朝中浸淫多年的老臣府邸还要气派。
这是新任锦衣卫千户、暂代北镇抚司抚镇林渊的府邸。
消息传得比风还快。当林渊从宫中出来,再到北镇抚司衙门点卯应酬了一圈,回到这里时,宅子内外早已换了一副光景。门口多了八名精悍的锦衣卫校尉站岗,见了林渊的马车,齐刷刷地行按刀礼,动作整齐划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敬畏与狂热。
府里的下人都是骆养性从自己府中拨来的,一个个垂手躬立,大气都不敢喘。他们看向林渊的目光,比看原来的主人还要恐惧。
林渊对此视若无睹。
他没有理会管家谄媚的问安,径直穿过前院,走向最深处一间僻静的书房。周通和小六子紧随其后,两人脸上的兴奋和激动还未完全褪去。
“将军,您这下可真是……一步登天了!”小六子搓着手,声音都在发飘,“千户!还是北镇抚司的抚镇!乖乖,京城里都炸开锅了!”
周通则要沉稳许多,但他眼中的光芒同样炽热。他压低声音道:“大人,骆指挥使的意思,是让您明日就去北镇抚司交接。他还说,司里有几个不听话的老人,若是大人觉得碍手,尽管处置,他绝无二话。”
这是在示好,也是在表态。
林渊在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圈椅上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
“知道了。”他淡淡地应了一声,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看着茶叶在水中沉浮。
见林渊兴致不高的样子,小六子和周通对视一眼,都有些摸不着头脑。立下如此奇功,又得陛下破格封赏,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怎么自家大人看起来,却好像一点都不高兴?
“你们都先下去吧。”林渊挥了挥手,“今晚的事,一个字都不许对外人说。另外,让狗剩把新兵营的抚恤名册和功劳簿尽快整理好送过来,钱,要第一时间发下去。受伤的,要请最好的大夫。”
“是!”两人齐声应道,不敢再多言,躬身退了出去。
书房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林渊这才将手中的茶杯放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在脑中重新过了一遍。
从彰义门入城,到万民跪拜,再到骆养性的震惊和崇祯的重赏。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比他预料的还要顺利。
他当然不是不高兴。
只是,比起世人眼中的封赏与权位,他更在意的,是另外一样东西。
心念微动,那副只有他能看见的【大明国运图】,无声无息地在他眼前展开。
依旧是那副残破的山河画卷,大片的疆域被不祥的黑色墨迹所占据,看起来触目惊心。但林渊的目光,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那丝不同。
变化是确实存在的。
原本盘踞在京畿地区的那一团浓郁的黑气,此刻肉眼可见地变淡了一圈。就像一滴浓墨滴入了清水,虽然依旧浑浊,但边缘已经开始扩散、稀释,不再是之前那种凝固如实质的黑暗。
那黑色墨迹的边界,不再是咄咄逼人地向内侵蚀,而是出现了一种微妙的、被遏制住的停滞感。
林渊的视线,缓缓移动到画卷顶端。
那血红色的亡国倒计时,依旧显示着【暂停】的状态。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两个字不再像风中残烛般微微闪烁,而是变得稳定、厚重。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按住了那个暂停的按钮,让它暂时无法再向前跳动。
虽然倒计时的时间没有增加,但这种“暂停”状态的稳固,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胜利。
林渊的嘴角,终于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开始仔细复盘。
绑定陈圆圆,国运图上代表“龙脉”的金线亮起了一小截,倒计时第一次暂停,并获得了三千白马义从。这是根本性的改变。
接收方德兴的粮食和财富,黑气有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消退,但并不明显。这说明,单纯的资源输入,对国运的影响有限,必须将资源转化为“安定力量”,才能真正起效。
而这一次,剿灭黑松林匪患,安定京畿,让数万百姓免于匪祸之苦,赢得了民心。这一系列组合拳打下来,国运图上的黑气,便出现了第二次,也是更大幅度的一次消退。
他得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结论。
凤星,是扭转国运的“核心引擎”,能够带来质变。
而他自己的行动,比如剿匪、赈灾、安民,则是为这个引擎添加的“燃料”。每一次有效的行动,都能清除一部分代表“灾厄”的黑气,稳固国运,为寻找和绑定下一个凤星,争取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两条腿走路,缺一不可。
这个发现,让林渊心中那块最沉重的石头,稍稍落了地。他不再是只能被动地等待系统提示,去寻找凤星的“工具人”。他拥有了更多的主动权。
只要他做的事情,有利于这个千疮百孔的王朝恢复秩序、凝聚人心,那么他就能持续地从国运图中获得正向反馈。
他现在是锦衣卫千户,暂代北镇抚司抚镇。
这个位置,是崇祯皇帝在绝望中,递给他的一把刀。一把可以绕开朝堂上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直插要害的快刀。
崇祯希望他用这把刀去对付那些贪官污吏,去整肃纪律。
而在林渊看来,这把刀,能做的事情更多。
他可以名正言顺地扩充自己的力量,可以更方便地调动资源,可以更深入地介入到这个帝国的核心运作之中。
当然,他也将成为众矢之的。
京营的将军们会视他为眼中钉,因为他用一场不可能的胜利,衬托出了他们的无能与腐朽。
朝中的文官集团会对他高度警惕,一个不受控制、并且手握重权的锦衣卫,是他们最不愿意见到的局面。
还有东厂……
那个在暗中窥伺的庞然大物,绝不会容忍锦衣卫出现一个如此强势的人物来跟他们分庭抗礼。
前路,依旧是刀山火海。
但林渊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畏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他从来不怕当靶子。因为靶子,往往也意味着中心。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虚空拂过国运图上那片依旧广袤的黑色疆域。
李自成的大军,应该已经快要打到河南了。
关外的满清铁骑,也在舔舐着伤口,等待着下一次南下的机会。
遍布全国的天灾和人祸,像无数个正在溃烂的伤口,不断地吸食着大明朝最后的生命力。
他现在做的,不过是在京城这个心脏部位,稍稍止住了一点血而已。
这点功绩,这点赏赐,对于挽救整个倾颓的王朝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但,终究是有了开始。
林渊收回了国运图,书房里恢复了原样。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了窗户。
夜风带着凉意吹了进来,让他亢奋了一天的大脑,彻底冷静下来。
远处,京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着,像一头濒死的巨兽。更远处,是无边的黑暗。
他知道,自己只是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点燃了一支小小的火把。
这火光很微弱,随时可能被风吹灭。
但只要火还在,就有希望。
“大人。”
门外,传来了小六子压低了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进来。”
小六子推门而入,手上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还有两样精致的小菜。
“您一天没怎么吃东西了,小的让厨房给您下了碗面。”小六-子将托盘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林渊的脸色。
林渊看了一眼那碗面,忽然问道:“狗剩他们,吃上热饭了吗?”
小六子一愣,连忙答道:“吃了吃了!一回营地,周通大人就安排了伙房,炖了好几大锅的肉!弟兄们吃得满嘴流油,都说这辈子没打过这么痛快的仗,没吃过这么香的饭!”
“那就好。”
林渊点了点头,坐回桌边,拿起了筷子。
他确实饿了。
看着林渊终于开始吃东西,小六子的心也放了下来。他站在一旁,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开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将军,有句话,小的不知当不当问。”
“问。”林渊头也不抬,挑起一筷子面条。
“小的就是想不明白……您为何要带上王家小姐?”小六子挠了挠头,满脸不解,“那可是个大麻烦。她一口咬定自己被匪首玷污了,这要是传出去,对您的名声……而且,我看她那半死不活的样子,心里指不定在琢磨什么坏水呢。咱们把她送回王家,不就完事了吗?何必带在身边?”
林渊吃面的动作顿了一下。
他抬起头,看着小六子,笑了笑。
“六子,你觉得,这世上什么东西最值钱?”
“金子?银子?”小六子脱口而出,随即又觉得不对,试探着说,“权?还是命?”
“是故事。”
林渊将口中的面咽下,慢条斯理地说道。
“一个清白被毁、一心求死的烈女,被一个英雄救下。可这个英雄,却并没有因为她的‘不洁’而抛弃她,反而将她带在身边,悉心照料。你觉得,这个故事传出去,外面的人会怎么说?”
小六子眨了眨眼,顺着林渊的思路想了下去,眼睛猛地亮了。
“他们会说……您、您仁义!有担当!是真正的大英雄!连这等‘残花败柳’都不嫌弃,可见心胸何等宽广!”
“没错。”林渊夹起一筷子小菜,放进嘴里,“一个只知道杀人立功的锦衣卫,是酷吏,是鹰犬,人人畏惧,但不会有人真心拥戴。但一个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甚至有点‘风流’的英雄,就不一样了。”
他看着恍然大悟的小六子,继续道:“王若弗是个聪明的女人。她知道,一个‘清白’的王家小姐,在这乱世中无足轻重。但一个有着‘污点’,并且这个‘污点’能为我所用的女人,她的价值,反而会变得更大。”
“她是在赌,赌我能看懂她的价值,也赌我敢用她这枚棋子。”
林渊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她赌对了。”
小六子听得目瞪口呆,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简简单单的一件事背后,竟然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
他看着自家大人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心中第一次涌起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
他忽然觉得,跟着这样一位主子,或许,真的能在这该死的末世里,活出个人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