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陈圆圆的担忧与不舍,林渊的承诺
林渊自乾清宫出来时,怀里揣着的那份圣旨,质地是上好的明黄绫锦,入手丝滑,此刻却感觉重逾千斤。圣旨的边缘,似乎还带着紫禁城里特有的,那种混杂着百年檀香与权力腐朽的冰冷气息,与他温热的胸膛格格不入。
他没有直接返回据点,而是在皇城根下的街巷里,不紧不慢地走着。
天光大亮,街道活了过来。卖早点的摊贩揭开蒸笼,白色的热气混着食物的香气升腾而起,旋即被凛冽的晨风吹散。几个京营的兵痞勾肩搭背地从一家关着门的私娼馆里出来,满嘴污言秽语,看见林渊这一身刺目的官袍,立刻噤了声,低头缩脑地溜进巷子深处。
一切都和往日没什么不同,喧闹、污浊、麻木,像一幅正在褪色的旧画。
可林渊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怀中的圣旨,是通往江南的令牌,也是一张催命符。它将他推向了更广阔的棋盘,也推向了更莫测的凶险。他即将离开这座风暴眼,去往千里之外,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国运。
而在这座风暴眼之中,他还留下了自己唯一的软肋。
当他推开那座位于坊市深处、毫不起眼的宅院木门时,已是日上三竿。院子里静悄悄的,小六子布置的暗哨如同融入阴影的石块,悄无声息。他穿过庭院,脚步放得极轻,推开自己卧房的门。
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窗户关着,只留了一条缝隙透气。一盏油灯还亮着,灯芯已经燃了半宿,火苗有些萎靡,轻轻地跳动着。
陈圆圆没有睡。
她就坐在灯下,身上披着一件素色的外衣,怀里抱着一件月白色的男子内衬,正在低头缝补。那件衣服是林渊的,前几日在城外清剿匪徒时,被兵刃划开了一道口子。
她的动作很专注,手指纤长,捏着细细的绣花针,一针一线,走线匀停细密,仿佛她不是在缝补一件衣物,而是在修补一段破碎的时光。
听到开门声,她的肩膀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缓缓抬起头。
看到是林渊,她那双总是笼着一层薄雾的眸子里,先是亮了一下,像是雨后初晴的天空,但那光亮转瞬即逝,又被更深的忧色所取代。这几日京城里的风声鹤唳,吴三桂使者的阴影,都像无形的尘埃,落在了她心上。
“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软,在这安静的房间里,听起来格外清晰。
“嗯。”林渊应了一声,关上门,将外面的喧嚣与寒气一并隔绝。
他走到她身边坐下,屋子里一下子显得有些拥挤。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手里的那件内衬,针脚已经快要收尾,那道狰狞的破口被完美地遮盖,几乎看不出修补的痕迹。
他知道,她一定等了很久。
她也感觉到了他的注视,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最终停住。她将衣服叠好,放在一旁的针线笸箩里,然后抬眼看着他。
“宫里……还顺利吗?”她问。
“很顺利。”林渊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他能读懂的情绪。他没有直接说要去江南的事,而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因为久坐而有些冰凉的手。
她的手很软,却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鸟儿。
“钱彪在外面演的那出戏,是我让他演的。”林渊先开口,声音放得很沉稳,“吴三桂的使者,还有东厂,暂时都不会再把目光盯在他身上,你这里,也就更安全了。”
陈圆圆微微一怔,随即冰雪聪明的她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紧绷的身体松弛了几分,轻轻舒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一定有你的安排。”
她以为这是他带回来的好消息,心中那块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下了一半。
然而,林渊接下来的话,却让那块刚落下的石头,变成了万仞高山,狠狠地压了下来。
“我接下来,要出趟远门。”
陈圆圆拿着针线的手,彻底停在了半空中。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她静静地看着他,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问去哪里。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先是惊愕,然后是不解,最后,所有复杂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只剩下一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与不舍。
她就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的兰花,好不容易被人移栽到一间温暖的屋子里,刚刚舒展开蜷缩的叶片,却被告知,这间屋子的主人,要走了。
“去江南。”林渊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去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一件……关系到我们所有人未来的事情。”
“江南……”
陈圆圆的嘴唇动了动,轻轻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那是她的故乡,是她所有噩梦开始的地方,也是她所有美好回忆的源头。此刻从林渊口中说出,却只剩下无尽的遥远与陌生。
她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力气都吐出来。她低下头,重新拿起那件已经缝补好的内衬,用指尖一遍又一遍地抚平上面的褶皱,仿佛在专心于手里的活计。
一滴泪,却毫无征兆地从她长长的睫毛上坠落,砸在了那件月白色的衣料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她没有哭出声,甚至没有抽泣,只是肩膀微微耸动,默默地流着泪。这种无声的悲伤,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嚎啕都更让人心碎。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一个能让她在深夜里安然入睡的所在,可这港湾的主人,却又要独自远航,去闯那未知的惊涛骇浪。
她怕的,不是他离开。她怕的是,他再也回不来。
林渊的心,像是被那根缝衣针,又轻又准地刺了一下,不致命,却疼得钻心。
他伸出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她的身体很僵硬,带着一丝抗拒,但最终还是软化下来,将脸埋在他的胸口,任由泪水浸湿他的衣襟。
“我答应你,一定会平安回来。”他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贴在她的耳边,“而且,我会带回新的希望。”
这句话,他说得无比郑重。
陈圆圆在他怀里摇了摇头,闷闷的声音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不要什么希望……我只要你在这里。”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露自己的脆弱与依赖。
林渊抚摸着她柔顺的长发,心中五味杂陈。他何尝不想留在这里,守着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安宁是建立在流沙之上的楼阁,国运图上那血红的倒计时,像一把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利剑,随时都会落下。
他不走,他们所有人,都得死。
“圆圆,听我说。”林渊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眼睛,“这个世界,病了,病得很重。京城只是一个缩影。我们现在待的这间屋子,看似安全,但它太小了,外面的风浪再大一些,就能把它轻易吹垮。”
他用指腹,轻轻拭去她脸颊上的泪痕。
“我去江南,不是为了逃离,而是为了去寻找更坚固的砖石,更结实的木料。我要亲手建一座真正的城,一座任凭多大的风浪,都无法撼动的城。到那时,你才能在城里,真正安心地弹琴、画画,再也不用担惊受怕。”
他的话语里,没有虚假的安慰,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和一幅为她描绘的,无比清晰的未来图景。
陈圆圆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她从这个男人的眼中,看到了远超于儿女情长的东西,那是一种要与这该死的天命争一争的野心与烈火。
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也不该拦他。
他是一只翱翔于九天的雄鹰,不属于这小小的庭院,他的天空,在更远的地方。自己若强行将他留下,只会折断他的翅膀。
她反手握紧了林渊的手,那只刚刚为她擦过眼泪的手。她点了点头,泪水却流得更凶了,像是要把这些天积攒的所有不安,都一次性流尽。
“我等你。”
千言万语,最终只汇成了这三个字。简单,却重如泰山。
林渊将她重新拥入怀中,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
“傻瓜,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他难得地开了一句玩笑,试图缓和这沉重的气氛。
陈圆圆在他怀里捶了他一下,没什么力气,倒像是撒娇。“不好看,你就不回来了吗?”
“回来。”林渊笑了,他收紧手臂,抱得更紧了些,“就算你变成一个老太婆,我也得爬回来。毕竟,我建的那座城,还缺一个女主人呢。”
陈圆圆终于被他逗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虽然还带着泪。她抬起头,一双眼睛又红又肿,像只兔子,却也因此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娇憨。
“油嘴滑舌。”她嗔怪道,心里却因为他这句话,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甜意。
两人就这么静静地相拥着,油灯的火苗在他们身边静静燃烧,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窗外天色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到来。
林渊知道,他该走了。
他松开她,为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鬓发,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
“等我。”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拉开了房门。
清晨的冷风,夹杂着远处传来的第一声鸡鸣,涌了进来,吹得灯火一阵摇曳。
陈圆圆没有起身去送,她只是坐在原地,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毫不犹豫地踏入了晨光之中,然后消失在院门之外。
“咔哒。”
院门被轻轻带上。
屋子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怔怔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许久,才缓缓低下头,将林渊留下的那件、带着他体温的内衬,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就是他留下的,关于未来的全部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