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宫,行宫大殿内。
“参见太子殿下——”
卫鞅等人步入殿中,齐声行礼。
扶苏坐在案前批阅文书,听见声响只是微微抬眼:“都起身吧,不必这般规矩,又非正式朝议。”
“来人,准备坐席。”
内侍立刻捧来软垫,众人依次落座。
扶苏仍埋首于奏章之间,显然要先将手头事务处理完毕。
卫鞅等人静候一旁,无人出声。
他们察觉到,自前线归来后的扶苏,气质更显沉毅。
言语简洁,举止利落,眉宇间透着沙场磨砺出的决断。
这变化不难理解——统军之人,岂容迟疑?每一道命令都需果决如刀。
待最后一卷奏折落下朱批,他搁下笔,端起参茶轻啜一口,目光缓缓扫过众人。
“秦宋之战已定局。”
“我军虽胜,将士死伤众多。这些时日,孤专注抚恤阵亡之士,诸位应有所知。”
张仪上前一步,拱手道:“殿下亲访烈属之家,百姓无不称颂仁厚……”
话未说完,扶苏摆手止住:“张相不必说这些了,孤不需要听这类言辞。”
语气平和却坚定。
张仪面色微窘,其余大臣暗自含笑。
卫鞅适时开口:“殿下提及此事,莫非抚恤执行中有疏漏?”
众人皆以为必是钱粮发放或制度落实出了问题。
可秦国对阵亡将士之家的供养已是列国之最,尤其推行“子承父功”之制后,待遇更为优渥。
就连宋国也难以比拟,其余诸侯更望尘莫及。
“并无疏失。”扶苏摇头,“过去半月,孤走访一百二十九户阵亡将士家庭。”
“七十八户仅余妇孺老弱;五十一户家中无嗣,兄弟双双战死,只留寡妻与双亲。”
“血脉断绝,香火无继。”他的声音平静,字句清晰。
殿中一时寂静。
众臣面露异色,彼此对视。
此事虽有耳闻,但如何应对,实难思量。
朝廷能供衣食、养父母,却无法赐予后代。
一名大臣低声叹道:“太子所忧极深,然此等事……纵有仁心,亦难回天。莫非真要官府送子入户?”
苏秦轻叹一声,语气里透着几分无力。
那些战死沙场的兵士令人惋惜,可事已至此,人力难挽。往后征兵时或许可以留意家有后代之人,但已逝者无法复生,明知缺憾也只能默然接受。
“孤所思并非如此。”
扶苏缓缓摆手,指尖夹着一支朱笔,轻轻旋转,目光落在那一点红上,似有所忆:“早年读过一卷残卷,其中提到人会经历三回死亡。”
“其一,是躯壳的终结。心跳停歇,气息断绝,从此长眠不醒。”
“其二,是与世告别的仪式。棺椁入土,哀乐止息,亲友散去。自那一刻起,在所有相识者心中,你已不在。”
他说得平静,群臣却心头微震。
这般说法闻所未闻,可细细品来,竟字字如钉,敲在心上。
李斯眉梢微挑,忍不住出声:“敢问殿下,第三种死,又是何境?”
前两重已令人神伤,那最后一关,又该是怎样光景?
扶苏搁下笔,抬眼扫过殿中众人,声音低沉如夜风穿林:
“第三死,是当世间最后一个记得你名字的人也闭上了眼。”
“你的足迹被风吹散,你的名字再无人提起。你不曾存在过,也不曾活过。如同一粒浮尘坠入洪荒,无声无息。”
满殿寂静,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生死之重,莫过于此。
若死后连记忆都被抹去,这一生拼搏、挣扎、流血,又算什么?功名利禄终成空,连魂魄都无处依附。
扶苏继续道:“翻遍史册,多少帝王将相耗尽心血,筑高台、立碑铭、书功业,无非是想在时间的长河里刻下一道印痕。”
“怕的,正是那一日——黄土覆面,旧识凋零,再无人知你姓名。”
“而我们这些人,无论大秦日后如何,总归能在竹简上留一字一笔。后人谈起时,会说‘此人辅佐太子’‘彼人开疆拓土’,香火绵延,声名不朽。”
“可那些横尸边关的士卒呢?那些用血肉撑起帝国脊梁的无名之辈呢?他们的父母老去,兄弟遗忘,坟前荒草丛生,谁还会焚一炷香?”
“他们真的存在过吗?”
话音落下,众臣皆低头不语。
有人握紧袖中双手,有人凝望殿柱出神。悲意如雾,悄然弥漫。
卫鞅终于起身,正襟而立,望着扶苏:“殿下既见此痛,不知可有良策?”
其余大臣亦随之抬头,目光汇聚于太子一身。
扶苏站起身来,声音如寒霜般凛然:“大秦的军队中有无数勇猛的将领,三万铁鹰军个个悍不畏死,愿为国捐躯。”
“可大秦真正的根基,并不止于这些威名赫赫之人。那是由千千万万默默无闻的士卒,用血肉铺就的道路。”
“战争一起,死亡便不可避免。但孤不愿他们白白牺牲,孤要他们的名字被铭记,要他们的魂魄有归处。”
“诸位可认同?”
群臣肃立,神色凝重,齐声回应:“理应如此!”
扶苏目光骤然锐利,一字一句道:“孤决定,将王陵后山设为将士碑林之地——立百万无字碑!”
“每有一人战死,便刻其名于石上。”
“不仅限于军中之人,孤的名字亦当列于其间,与普通士卒同列,不分尊卑。”
“待孤寿尽之日,不必入王陵安葬,只将生卒年月刻于碑上,让孤与这些忠魂共眠于此。”
他的语气坚定如铁,不容动摇。
话音落下,卫鞅霍然起身,躬身下拜,行最庄重的大礼:“臣,代天下所有将士,叩谢殿下此等大恩!”这位曾以冷峻果决着称的商君,素来沉稳如山。
今日,他的声音却微微发颤,眼中泛起波澜,难掩激动。
李斯双目灼亮,低声道:“立碑所需一切费用,臣亲自筹措,不动用国库一文钱。”
张仪与苏秦并肩而出,齐声道:“那碑林之中,也请留下我等之名。”
无人反对,无人质疑。
整个殿堂弥漫着一股炽热的气息,仿佛有火焰在胸中燃烧。
他们清楚,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耗时耗力,毫无私利可图。可正因如此,才更显其重。
只要这些石碑屹立不倒,大秦的精神就不会消散。它将扎根于土地,传承于血脉,永世不灭。